那小孩咕咚咽了一声馋涎,回头看了一眼一位满脸皱纹的妇人。那妇人应该是孩子的娘,见到孩子有吃的,当然先把孩子肚子填饱要紧,赶紧点头让他吃。
那孩子这才接过牛肉,自己却不吃,起身跑到一架独轮车旁,递给车架子上坐着的一个瘦得皮包骨两眼无神的老者,送到他嘴边:“爷爷!您吃!”
“乖!”那老者接过,也咕咚咽了一声馋涎,吸了吸鼻子,却又牛肉送给孩子嘴边:“你先吃,爷爷再吃!”
宋神宗叹了口气,拿起牛肉递给身边的灾民:“都吃吧!坐下吃,不够车上还有!”
哪些灾民相互望了一眼,都躬身感谢,围着宋神宗席地而坐,拿起牛肉、饼子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林青黛忙道:“别着急,当心噎着,喝点水!”
这时候,洗胃的那中年人已经把一壶盐水都硬生生喝光了,吐了个唏哩哗啦的。冲洗了胃之后,杜文浩再次诊脉,微笑道:“行了,体内的毒已经清除十之七八了,再吃两付药,就没什么问题了。”
杜文浩开了药,车上就有煎药的砂罐火炉,拿了来,林青黛负责生火煎药。
白发老者见儿子神志已经清醒,虽然身体孱弱,但已经没有大碍了,很是感激,连声称谢。先拿了两块牛肉给儿子留着,这才拿起一块牛肉,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对宋神宗道:“这位大爷,你们想知道些啥?老汉我是东明县土生土长的,知道一些事。”
宋神宗道:“嗯,先说说东明县闹灾的事吧,灾情怎么样?”
白发老人使劲咽下一块肉,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道:“灾情算什么?天灾不如人祸啊!”
“哦?”宋神宗和王安石互看了一眼,“人祸?什么人祸?官府衙门吗?”
白发老者又瞧了宋神宗一眼,摇了摇头:“这个,老汉不好说啊,反正你们要去,到了就知道了。”
王安石哼了一声:“你这老汉,吃也吃了,喝也喝了,怎么说话还是吞吞吐吐的一点都不痛快!难不成还怕我们告官抓你?”
先前那中年人抓过一瓶酒,咕咚咚一口气喝了几大口,忿忿插话道:“没错!受人点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等苦日子我也活腻味了,我不怕死,我来告诉你们!――没错,人祸就是官府!就是吃饱没事干闹着变法的王安石那帮狗贼!”
“你!”王安石气得胡子一抖,就要发火。宋神宗一把将他拉住,轻轻摇头,对那中年人道:“看样子,你们对这变法不怎么中意啊。”
“岂止是不中意!简直是恨之入骨!上次他们去京城找王安石这老狗算账,我父亲病了我去不了,要不然,一定跟去,就算砸不死那狗贼,也得砸他房顶两个大窟窿!”
王安石气得差点当场昏厥,若不是宋神宗示意不准他说话,早就口沫横飞口诛笔伐了。
中年人的父亲看出王安石神情有异,这老头虽不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但总觉不妥,又扯了扯中年人的衣袖:“儿啊!少说两句……”
“爹!他们只不过是做药材生意的行商,外乡人,说了有什么打紧!更何况人家对咱们这么好!”
宋神宗道:“是啊,随便聊聊嘛,想说就说,不想说我们也不勉强的,我们常年东跑西跑做生意,对农家的事也不了解,所以好奇问两句。呵呵。”
众人见他和颜悦色,看他这样,也是个富贾商人模样,那老者叹了口气,也就不阻止了。
中年人一边嚼着牛肉,一边道:“最早开始宣布实施青苗法的时候,大伙儿见着告示上说的办法,也都挺高兴。”
王安石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笑意:“是啊,以前青黄不接,百姓只能跟村里大户人家借贷钱粮度日,这自古皆有。现如今变法规定,凡州县各等民户,在每年夏秋两收前,青黄不接的时候,可到当地官府借贷现钱青苗钱或粮谷,以补助耕作,同样是借贷,跟大户人家借,怎比得上跟官府借有保障呢?百姓得实惠,朝廷得收益,两相其便,怎么不好啊?你们怎么不向官府借贷,反而弃田离家出来行乞呢?”
中年人哼了一声,道:“你以为我们想啊,你要知道官府这个法子可不是我们这些穷人可以借得起还得起哦。”
“为什么还不起?利息很低啊。”
“很低?你听谁说的?”
“官家公告的,两分利,不重啊!”
中年人酒劲有些上来了,两眼一瞪:“两分利还不重啊?这位爷,你开什么玩笑,借一百斤粮要还一百二十斤呢。再说了,真要两分利,饿急了倒也强撑着能贷,可是,想贷的贷不到,不想贷的硬逼着待。而且利息还翻倍涨!”
“翻倍?胡说!这是朝廷定的,谁敢乱改?”
“官府就敢改!”中年人咕咚喝了一口酒,“两分利不改,可还利的时间朝廷可没说,只用把还利息的时间改了就成!”
“什么意思?”王安石老眼瞪圆了。
“春夏借贷,按理应该秋收还二分利的,对吧?”
“是啊!怎么了?”
“咱们东明县衙门就规定,利息要还两次,每次都是两分利!也就是说,夏收交一次,秋收还得还一次,一次变两次,两分利成了四分利!”
王安石傻眼了,真是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他万万想不到下面官府会这样变通执行,那两分利就成了四分利,翻了一倍。
宋神宗也是阴着脸,恨恨说了一句:“岂有此理!这些狗官,罪该灭族!”
听宋神宗公然骂官老爷,肯定不是官府一路人了,众灾民心头顿时升起亲近之感,立即七嘴八舌都说了起来。
一个小伙子道:“东明县还不算狠的,前些日子听说一个逃荒的说,他们那才叫狠呢,一变三!六分利呢!――借贷的时候预先扣一次,夏收扣一次,秋收还要扣一次!”
杜文浩一直默默听着,心想这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原来自古就有啊,惠民的青苗法成了强行硬性摊派,加上这么高的利息,那不就是等于盘剥老百姓嘛。
宋神宗皱眉道:“那你们可以不贷啊,这本来就是惠民的变法嘛。”
“惠民?惠个屁!”刚才那中年人转身狠狠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朝廷这青苗法是有限数的!每个县得贷出多少,官府就强迫着我们五家互保后逐家派定数目,这称为‘散青苗’!你不想贷也得贷!”
那白发老头也忍不住开口道:“是啊,而且这些官老爷为了保障秋后本息全部收回,限数散派的对象多是中上之家而非贫下之户,就是怕贫下户无力偿还。结果,真正想贷的贷不到,不想贷的硬逼着贷……”
一个稍显富态的中年人插话道:“没错!我家在村里本来算有点钱的,可官府保甲还把我们这些有点钱的农户和其他穷人绑在一起相互联保,结果,穷人还不起高额借贷,便让有钱的农户还,一来二去,我们这些有点钱的农户也赔光了,也成了穷人,钱都给官府衙门赚走了!”
一个年轻汉子也忿忿插话道:“我们这些穷苦人家,本来以前还可以向大户人家借贷的,青苗法一出,再不准了,在官衙贷不到钱粮,向跟大户人家贷又不准,青黄不接的时候,又遇上大旱大灾,不逃荒还怎么活?”
王安石脸色铁青:“怎么会是这样!”
“怎么不会这样!”白发老者道:“变法之后,年年天灾,别说穷人了,就算有点钱的农户人家,地里没了收成,也都还不起官衙的借贷!还不起怎么办?抓人呗!抓去了就往死里打,折磨得不成人形!逼着亲戚朋友砸锅卖铁拿钱还债才放人。要是没钱还怎么办?拿地冲抵!没有地?拆房子!把家里一根烂木头都抢了去抵债!什么都没有了,不逃荒还怎么办?――唉!官商一气,苦的只有咱们老百姓!”
杜文浩听了这老者的话,不由暗自点头,现代社会明文严禁政府经商,这是千百年的血泪教训的结果,就怕官商勾结鱼肉百姓,你王安石倒好,鼓励政府经商,拿国库粮食放贷赚钱,只要官衙跟商贾联系在一起,还不得变本加厉盘剥百姓啊?
其他灾民也忿忿道:“就是!本来我家每年辛苦到头还可以混个半饱儿,如今只有出来讨饭吃了。”
“可不是,我家被官府人逼死好几个,孩子他爹被抓走了,姥姥、姥爷,都给吓死了。我还算跑得快的,要不然,也铁定死在牢里了!”
“都是王安石这老狗,想着法把我们碗里最后的粮食都要抢走,他娘的!”
……
这一开骂,挑了头,后面的跟着七嘴八舌骂起王安石和变法来,这些都是些庄稼汉,大都没进过私塾学过什么孔孟礼教,骂的话自然难听得很。
王安石气得差点吐血,袖袍一拂,起身就往大车走,刚才盘膝坐着久了,突然站起快走,便觉头昏眼花,咕咚软到在地。
杜文浩等人急忙跑过去搀扶他起来,王安石稳了稳心神,感觉好些了,这才摆摆手:“我没事!”
杜文浩低声在他耳边道:“王大人,您别生气,等我们到了东明县看看情况再说,毕竟这只是几个老百姓的片面之词,不足为据的。”
王安石摇摇头,什么话都没说,踉跄着走到大车边上车躺着去了。
这时候,给那食物中毒的中年汉子煎熬的药已经好了,杜文浩倒了一碗给他服下,剩下的用罐子装了,下了医嘱让他再服两剂就行了。
杜文浩忙着喂药的时候,宋神宗继续跟这些灾民说着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