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龙现(2 / 2)

蓬刀人 陈叔夜 2482 字 2023-09-24

……

相国寺,菩提院禅房。

大慈方丈倏忽睁眼,饮光本在一旁换茶,三文钱手串藏在胸口,闻呗声止,回头险掉出前襟。他往左心掖了掖,见掌门住持修行乍乱,上前关切问道:“师父哪里有恙?”

“老衲无碍,你出去瞧瞧。”

饮光出门四顾,蓦然惊呼道:“啊,师父!西北方怎么烧破天了!”

何止烧破,红光大盛,天都要漏了!

“龙之六位,各以时成,死生始终乃天道终始。龙不可思议,佛不可思议,众生身不可思议,乃至世界不可思议。飞天夜叉,海底龙蛇,四生九有,八难三途。护持正法,不惜躯命。天命天命,天所赋何命?”

雷光乍现,禅房一壁白霜,一百零八颗念珠急拨如雨,大慈方丈喝道:“去!”

锁链崩断,噼啪迸射满地佛眼菩提,他缓缓吐息道:“吩咐众比丘,加诵往生咒。另请观音院众僧箪药壶浆,出城,救人。”

“师父,皇司守城,不好应对,诸位师兄来得及赶回万胜门么?”

“现在佛不拜过去佛,过去佛不可不燃灯照世。”

饮光面色一凝,应声而退,跛行返至观音院外,精舍木鱼琅琅,宝冠金刚立身作愤怒相,风雨前夕,诸僧燃灯念呗。他顿足未入,自嘀咕道:“慈能与乐,悲能拔苦。西北方究竟怎么了,竟能够让大慈师父两条眉棱重逾千斤……莫非是六龙出世?”

佛弟子直目不瞬,千尺高空外,那赤光蒸腾滚沸像个龙形,刚拙古朴,却只有一足,即使飞上天也飞不稳当,须从他龙扶携,才能共克倾危之难,自脱罔两泥身。

与此同时,玉清神霄宫,太极八卦观星台上,冲和子昂首望龙,踏九二乾卦,一袭道袍猎猎。天门大开,照见八荒惨白,五雷符随风卷挟飞向赤穹,道童掩面不能近前。

“时乘六龙以御天,介然,你在天有灵,可看到这第一条龙了么?”

他喃喃。

……

……

“晏判官别去,你这条命远胜他们珍贵,怎能自己找死,竟往阎罗王那跑!”

浓烟翻腾,老苍头怒斥晏洵执拗,强使一双铁臂把他锢出刑场。天地洪炉以造化为工,晏洵眼睁睁离龙首丘越来越远,刀山火海,不知谢皎生死,痛道:“谁又天生命贱?”

身为判官,他无法迟疑,振臂一呼,反足奔赴火海。

“开封府,随我救人!”

谢皎逆流而上,拖着苫布罩往火心去,须眉燎黑不觉,遭逢火人便上下扑打,直把他从鬼门关抢回来才复续深入,步踏无生,疯癫无两,神鬼概不能拦。

“小麻子,咳!小麻子——”

她一边奔走,一边暗想,如果当年也有这么一个人不顾性命来救自己,如今一切会否稍作不同。这空想虽无裨益,到底叫她有梦消磨,甚至从巨大落差中尝出一点割舌之甜。又咳几声,剜喉之痛,原是逆血上涌。

其时不及多想,已见了焦黑斗篷,缩成圆石大小,像一只裸露在外的胞宫,拢成一堆哑火在烧。几丈外玉蝉裂坏,胞胎头朝玉蝉。若依十岁之龄,走完这短短几丈路,只需区区七步。

豆在火中泣。

谢皎轻轻啊了声,继续往前试探,喊道:“你们兄妹躲去哪里了!”

空空荡荡。

“我带新麦来啦,磨成面蒸馒头,大馒头!白请你们吃!”

再无活人。

焦烟呛嗓,谢皎呕咳不已,拖破烂苫衣,大一声小一声地胡喊,一会儿二哥,一会儿麻子,失魂落魄,不知在乱讲些什么。她穿行小半里,兜兜转转竟又回到龙首丘,断肢残体劈啪炸燃。似比遁居江湖之远,最后仍要回到东京釜瓮之中,根在此命在此,没什么差别了。

谢皎爬上去坐定,伥鬼刀怒掷丘头,荒腔走板哼起浙东小调。筋脉窸窣作响,烧伤割伤之处血肉翻滚,一忽儿平整如玉,即死即生,即伤即愈,阎王不留鬼神难收,徒着人身画皮。

皮肉复好,痛却一分不少,她忽然泪如泉涌,怎么样也止不住,兀自念叨:“我带足粮食来,饿极不用逼迫自己吃人,一样能活下去……”

饥寒交迫时,往往离死很近,也离死很远。一个人如果长久无饭可吃,必定会想方设法寻隙求生,横竖都是死,倒不如铤而走险脱出教化来得自在。

她以是活。

儒教延火千年,悉知忠孝人伦以为庇身之所,固不能尽庇。何以狠心弃绝是非之庇,无异于禽兽之后,仍然溺毙于苦海无垠之中?

众以是死。

“做什么人呢,五谷稼穑这样苦,还不如做个死人一了百了。落难凤凰不如鸡,谢皎啊谢皎,你一个泥菩萨,自顾不暇,干么去管别人死活……”

娲皇之祸,一样泥胎,始知士大夫之女与蓬根小民本无不同。

“哈。”

一声长叹,谢皎失力仰倒,汩汩冒泪,空茫闭上两眼,太阳穴青筋鼓跳。她还被埋在政和三年除夕夜的大雪之下,大雪沉坠积陨,像是能埋葬她所有的狼狈,只要压碎这一身铜皮铁骨。

叮咚,叮咚。

皎皎你听,甜水巷的风铎接你来了。

“委屈么,不甘么?你总不长记性,一次惨过一次。”

绣履缀铃叮咚晃荡,由远及近覆过烈火劈剥的声响,脆如山中清泉。谢皎下意识舔平皴裂的嘴唇,心道,我快要烧起来了,烧成一把灰,就这样飞去蓬山,不受天鬼人三堂会审。

“信你时你是英雄,不信你了,转眼沦为罪魁祸首。费尽谋算,自蹈死地,难道就为这么一帮苦命白丁?”那人顿足冷哂,“真是可笑,除我之外,天下间分明找不出第二个人听你辩解!”

她戴一张黄金四目面具,素手掬过黄泉水,拂开谢皎额前乱发,后者一哆嗦,却被她钳住下颌,同时闭锁眼关,四肢百骸中冷气蛇游蔓布。面具人打量谢皎这副尊容,自顾自道:“苦海泅渡者不知凡几,若想上岸,只有自救求活。你虽命犯七杀,但三尸未除,终究帮不了任何人,也不是什么救世主。”

天道不近人情,但绝不会阴邪至此。谢皎本已心灰意怠,此刻忽觉上当,非要生出逆骨与她作对,挣扎低吼道:“……不对,不对!你不是天道,就算是天道,一介变诈禽兽,它凭什么定夺我的命数死活!”

玉梅雪柳玲珑作响,那鬼影听到天大的笑话,脆生生直笑,黄金四目化入脸中,当场长出一张活生生的人脸。华无咎按住谢皎头颅,垂首凑过来一张冷冰冰的脸孔,强哺满口毒醴,仿佛渡进来一颗冷冰冰的心脏。谢皎目不能视,只觉天沉雪塌,压得皮骨吱吱叫唤,抬手摸寻唇角,猛扇她一巴掌,那人偏过头去,喘息间又借来一张新脸,笑问:“你说它凭什么?”

晏洵举起匕首对准谢皎心口。

“你也只是……禽兽而已!”

李伦蔡京傅宗卿,短短一瞬间变幻过无数张鬼面,生死簿哗哗翻响,尽是已取未取命债。混沌之中唯混沌,毒涎外溢将将流至腮角,一个谢皎深陷火海,另一个谢皎跪坐其上,高举匕首朝她心口狠狠扎下来!

刃尖刺破前襟,护心镜陡闪,鬼影目盲之际,谢皎顷刻赤掌拦兵,细流自手腕涓涓而下。她呛尽冷气慢坐起身,咬牙同其角力,一反颓势惨笑道:“是你……你又来杀我,总不长记性,一次也不会叫你得手!”

我若向刀山,刀山自摧折。

我若向火海,火海自枯竭。

天不容我,翻了这天。地不载我,覆了这地。断天四极,破地八脉,北斗移南辰,甘以此身为柄。

铮——

九天风雨大作,万钧雷霆咆哮灌耳,鬼氛溃散,谢皎霍然开眼,拔刀劈向魑魅魍魉,后者难撄其锋,怔愣间沃化无痕。伥鬼淬魂,耀如白电。

“天不遂我愿,但一切决不该如此。我还不想死,那么人世间谁也杀不死我——你更不能,琊之。”

无边火海,抱刀以浮,不痛则不活,不痛极则不快极。正是此夜,她立定主意,刀不断,心不改,终其一生,不死不休。

……

……

宣和二年六月戊戌夜。

夔龙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