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汉如临大敌,赔笑道:“衙内放心,小的有数。”话罢被一蹄子撂倒,诸人哈哈大笑,李小衙内也笑他四脚朝天的蠢态,摆摆手进店了。
人皆散去,闲汉自顾自爬起来,浑身筋骨如碎,牵着马往后头去,却被小少年拦下。
“都是辛苦人,到底谁笑话谁呢。”她掏出一块方巾,“小哥疼么?”
他定睛一瞧,竟是个面目姣好的少女,心说福祸相依,连忙接过布巾想摸她手,被谢皎不着痕迹地避开。
“辛苦人就该有辛苦命,习惯了也不是大事。”闲汉佯作洒脱,自以为天赐一番良缘,“小娘子一个人?”
谢皎随他往后院马厩去,答道:“一个辛苦人。”
“不巧,在下也是。”他笑道,暗自揣度如何才能钓她上钩。
谢皎一路跟在辽马旁,歆羡道:“这鞍辔真好看。”
闲汉啐道:“李小衙内是谁,死了老子照样风流快活。”
“略有耳闻,倒真不像儒人士家出身。”
谢皎拍了拍马鞍,辽马意外温顺,惊出闲汉一身冷汗,忙将她赶开道:“要命的东西,你怎敢碰!快去前头等着,哥哥回来找你喝酒。”
乍闻“哥哥”二字,谢皎一愣失神,立时巧笑道:“不了。今夜若无他事,就早些回家吧。”
话罢转身而去,须臾不见,让闲汉措手不及。
大宋榷酒,官府专卖。所谓正店,便是指此店拥有酿酒权,一般脚店只能从正店中买酒再售,如果胆敢私酿,就等同于犯了国法。
东京城中酒店林立,正店却只有七十二家。踏进彩楼欢门,人人都是忘忧君。
浓妆妓女凭楼而立,酒客尽可呼唤,蓬莱仙川,不外乎如此。
李小衙内一反常态,风风火火上二楼,对周遭夜莺视若无睹。雅阁早已有人等候,他霍然推门,见晏洵端坐其中,独自饮茶非酒。
“如何?”他见两廊没有可疑之人,遂关门问道。
晏洵搁下茶盏,沉沉无声。
“啊呀师弟,你就别卖关子了!”李小衙内伏在桌上切切恳求道,“那老道士透口风了么?”
晏洵忽道:“我受恩于先师,并不一定受制于你。”
李小衙内冷脸一诮,“父债子还,父恩子受,这一切本就天经地义。要不是我爹,你连太学都进不去,混到今天无非是条狗,还想妄攀帝姬高枝?”
“他什么也没说。”片刻,晏洵答道。
满室沉寂,李小衙内深吸一口气,指门道:“滚吧。”
“眼下你应该披麻守孝,而不是流连酒楼。”晏洵不迟疑推门而去,好心道,“人有旦夕祸福,你多少收敛一些。”
他走下楼梯,只闻背后一阵壶裂水溅之声。晏洵没回头,避开前仆后继的莺莺燕燕,遁入夜中。
未多时,李小衙内摔门而下,挥退一众札客,大喝:“马呢?!”
闲汉从酒桌上抹抹嘴起身,应道:“衙内且等,小的这就去牵来!”
辽马今夜十分倦怠,踢踏间不似方才强劲有力,像是困中刚起。
李小衙内见状眼刀一横,怒道:“狗东西,明日再同你们算账!”话罢跨马奔离,消失在街上。
晏洵走后,他很快就后悔了。李伦哀荣虽盛,但人死如灯灭,只要国朝士人不绝,祭酒的位置就一直有人坐,十年二十年之后,谁还顾念昔日情分。
狐朋狗友显然靠不住,中流砥柱的师兄们又不将他放在眼里,冲和子若坚持不伸援手,他能托庇者,便只有大理寺评事、签书开封府节度判官厅公事——晏洵晏儒墨。
辽马嘶鸣扬蹄,惊退夜游人,李小衙内且行且看,见晏洵尚未走远,于是呼喝着追上前去,将欲勒马停下,就在此时,他发觉不对劲,不听使唤倒在其次,烈马奔得愈来愈急了。
众人见辽马口吐白沫,纷纷退避三舍,给他让出一条大路。
李小衙内受困于马,颠簸不休,舌头险险咬掉一半。疯马冥冥中如有神引,直冲录事巷而去,闹得妓馆附近鸡飞狗跳,最终力竭,委顿在一处幽僻死巷中,伏地再不动弹了。
纵马者三魂没了七魄,只剩半条命。
李小衙内好不容易从马镫里脱身,头昏目眩,口干舌燥,先是扶墙吐尽腔中残食,后逢天降甘霖,仰头便饮,直噎得七窍生烟——整晚的莫名其妙至此才让他寒毛倒竖。
这不是水,是油。
他迷迷瞪瞪向半空中望去,但见一人高立墙头,面容模糊不清,好整以暇地提坛朝他口中倾倒麻油。
当真春雨如油。
他终于嘶叫出声,丢了余下三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