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巡抚衙门
一大桌子热气腾腾的佳肴被整个掀翻了,不少人衣服上都是汁水淋漓的。屋子里的地火龙烧的如同阳春,可是所有人都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哈一个,地上摔碎的酒瓶、茶碗也没有人敢去清理,就任由这些杂物散落在衙门的西花厅里。
庄虎臣坐在椅子上,全身不由自主的颤抖,脸色由刚才盛怒的涨红渐渐变为灰暗。
今天是腊月二十三,正是祭灶的日子,也是中国人俗话里的小年,巡抚衙门摆了十几桌酒席,二堂花厅里有一桌,外堂有十多桌,内堂里还有四桌是招待女眷的。
葛师爷蹑手蹑脚的走到门口,对一个亲兵道:“快,去外堂请辜鸿铭和蔡元培二位先生,现在恐怕大人还能给他们二位一点面子。”说罢,又揣着手兀自絮叨:“这该如何是好啊!莫让大人气坏了身子!”
过不多时,蔡元培和辜鸿铭从外堂急匆匆的赶了过来,辜鸿铭人未到声先闻:“纷卿兄,莫不是我和鹤卿兄不肯陪你在二堂吃饭,你就拿别人撒气?若是这样,你这个巡抚大人可气量太狭小了,该罚一杯!”
蔡元培也是笑着打哈哈,试图缓解二堂里那种过于紧张的空气。
庄虎臣一向是对武将赏重罚也重,对文官则赏的轻管的也松,但是对僚属的家眷则是非常的尊重和关心,尤其是对辜鸿铭、蔡元培这样搞教育的人,那从来是毕恭毕敬,甘肃缺人才都把他给缺怕了。但凡有能用地人才,也绝对不会用那些靠捐纳捧着银子换大印上来的官,让那些昏官至今还把持着甘肃的民政。
庄虎臣还是一句话不说,只是眼神满是黯然神伤,辜鸿铭也有些懵了,王天纵悄悄的把一份电报给他和蔡元培看了看。
辜鸿铭有些奇怪了,拉拉庄虎臣的衣角问道:“纷卿兄,你发什么邪火?打胜了仗你还装出一副臭脸,莫不是不舍得发赏钱,想装糊涂赖过去吧?”
庄虎臣过了半天。才无比苦涩的道:“汤生兄啊,你看看,这就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人。一万两千人啊!他们说杀就给杀了,这是人干的事情吗?这他娘的是人生父母养的吗?这就是群禽兽!”
“少爷。这打仗哪里有不死人地!”赵裕德走到跟前劝慰道。
这个时候,也就只有他这样的长辈还敢说几句话,其他的人都已经被吓傻了,从来没见庄虎臣发这么大地脾气,也从来没见他这么伤心过。
“赵叔。这不是打仗啊!这是屠杀!铁甲兵船打运输船算是打仗吗?我不是说陈铁丹他们不该打这几艘船,问题是。把船打沉了,为什么不救人?一万多人眼睁睁的在他们面前淹死,他们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庄虎臣越说越激动,调门也渐渐高了起来。
二堂里地众人反而松了口气,他们都了解庄虎臣的性格,一言不发的时候最可怕,肯指着鼻子骂人那反而没什么事情了。
“都是那个洋鬼子罗格,这些洋人都没把中国人的命当条命!”赵裕德狠狠的骂道。
“赵叔,你别替铁蛋打圆场了,现在舰队里都是咱甘军地人。连雇佣的洋人水手也是铁蛋发饷。除了他别人指挥不动,罗格就是个摆设。我敢断定这不救落水地山东新军的命令就是铁蛋这个小王八蛋下的!”庄虎臣气哼哼的道。
辜鸿铭这才听明白是怎么回事,不屑的道:“我当是多大个事情,山东新军谋反,陈铁丹大人率领舰队剿灭了他们,这有功无罪啊?若以此为由处置陈铁丹,不但甘军的将领们不服,我辜鸿铭头一个就不服!”
辜鸿铭的话也有三分道理,陈铁丹带着舰队在大沽口晃悠了一圈,就把慈禧、光绪、庆王的胆吓破了,只好收回成命,杨士琦的上海关道不动,山东新军调防上海的命令也撤销了,而这个时候,陈铁丹又带着舰队在海上阻截山东新军。
山东地新军被袁世凯调教了十年,眼睛里除了认识袁大帅,别地一概不认,而领兵的大将又自恃坐地是德国人的船,所以更是不把陈铁丹这支庞大的舰队放在眼睛里,认为他们没有胆量开炮。陈铁丹是在娘子关打过八国联军的,八国联军都没怕过,还会怕一个德国的洋行?结果一阵大炮,把六艘船都打沉了,只救了二十多个德国籍船长、大副、轮机长,剩余的一万多名山东新军都任由他们在海里喂了鱼虾。
从大清朝廷的角度来看,山东新军不听调遣,不遵圣旨,确实可以视为叛逆了,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辜鸿铭的话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
“汤生,你糊涂啊!打沉了船,为什么不去救人?”
“都是些叛逆,救不救都是那么回事儿。”辜鸿铭不以为然道。
庄虎臣看着二堂里的人,似乎都满赞同辜鸿铭的看法,只有蔡元培一脸的愤慨。
“鹤卿先生,说说您对这个事情的看法。”庄虎臣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吃错了药,无病呻吟。
“我赞同庄大人的看法,这确实是禽兽之举!若是在战场上,两军对垒,不能救援对方的人,那还有情可原,而现在是一群陆军掉进汪洋大海,根本对自己没有任何威胁的情况下,居然不救人,这就只能说统帅是个没人性的畜生了!”“少爷,你也太矫情了,蔡先生,你也是的,值当的吗?不过是群乱臣贼子,死就死了。有什么要紧的?好好地一个小年都让这些死鬼给搅合了!”赵裕德有些看不过眼了,觉得庄虎臣、蔡元培太小题大做了。
蔡元培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猛然又想了点事情,对庄虎臣道:“庄大人,这次你的舰队打沉了德国的商船,怕是和德国人要有一场风波了,外堂里有我兰州大学堂的法学专家,是不是请过来,商量一下善后?”
庄虎臣点了点头。勉强的挤出一丝笑容道:“让鹤卿兄费心了!”
过不多时,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跟随蔡元培走了进来,蔡元培指着这个人道:“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咱们兰州大学堂法学院的院长,国际法和国际海事条例方面的专家。方建辉先生。”
庄虎臣点点头算是见礼,双手一指椅子,示意他坐下,然后道:“有劳方先生了。”
方建辉推推鼻子上厚如酒瓶底的眼镜,仔细看看电文。陈思了许久道:“大人,按照国际海事条例和国际法的惯例。海军有权利在公海上检查商船,而您地舰队是大清国的新北洋水师,则不论是在清国领海还是在公海上,都有权对德国汉莎罗萨公司的商船进行检查和扣留,按照国际海事地惯例,船只的所有权不看悬挂地国旗,而看船长的国籍,当时德国籍船长已经同意您的舰队登舰检查,并同意被解除武装,那么山东新军拒不执行。则按照国际海事惯例。可以视为德国汉莎罗萨公司的船只被海盗劫持了,而山东新军用步枪射击则可视为海盗对合法舰队的战争行为。您地舰队攻击这六艘船的行为完全符合国际法和国际海事惯例,从法理地角度来看,新北洋水师的统帅做的无可挑剔。”
“哈哈,原来是这样啊,大人无忧矣!”葛师爷头一个笑逐颜开。
“少爷,铁蛋办事还是牢稳的,家生子就是懂事,不会给你惹祸招灾的!”赵裕德也是笑容满面。
方建辉继续说道:“大人,甲午年日本人打沉了悬挂着英国旗帜的高升号运兵船,而英国人没办法的原因就在于此,当时高升号的英国船长也已经同意日本人登舰检查,解除武装,可是北洋官兵拒不接受,所以在上海的国际海事法庭上,判决日本的行为合法。”
“当年日本人打沉了高升号,不也没救人吗,英国人都没说什么!”一个军官插了句嘴。
庄虎臣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抓起一个茶碗就扔了过去,一下子给这个年轻地参谋脑袋开了瓢,鲜血顺着额头淌了下来。
这下屋子里地空气立刻又紧张了起来,庄虎臣跳着脚的大骂:“你们都是些混账王八蛋,日本人是畜生,你们也是畜生?不和人学好,非要学禽兽?咱们和袁世凯地事情,说到天上,最多就是个内战,当兵的各为其主,既然已经没有还手的能力了,为什么不救人?咱中国四亿五千万人啊!能打仗的兵满打满算也就咱甘肃的十万加山东袁世凯的两万五,这一下子就去了一成了!一万多条人命啊!”
“东翁息怒啊,息怒!”葛师爷拉着庄虎臣的手劝道。
“我怎么能息怒!咱中国人都是怎么了?天天说洋人看不起中国人,现在老子也看不起了,朝廷每次和洋人打仗的时候,发布的赏格都是杀一个洋人几十两、上百两的赏钱,而咱们的兵死一个才不到十两的烧埋银子,娘子关的时候,老子为了给阵亡的将士发抚恤银子,还得想尽办法做假账,我在娘子关抓了上千的洋人俘虏,除了几个吃错药的八旗大爷之外,其他人都说我做的好,做的对,就应该对洋人俘虏优抚,而我又抓了几十个华勇营的兵,满天下都是要打要杀,似乎不杀就不足以平民愤,留下他们就会祸国殃民了?他娘的,没有鬼子,哪里来的汉奸?把鬼子当祖宗敬着,对汉奸则是不杀光誓不罢休,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情吗?
别说普通老百姓了,就连那些号称专和洋人过不去的义和团,也只杀教民和百姓,却不敢杀洋鬼子,咱中国人都是怎么了?欺负自己人。一个赛一个,怎么一碰见洋人的事情,就都他娘的成了缩头乌龟,净是些没长卵子地乌龟王八蛋!对外人讲仁义道德,对自己人就恨不得斩尽杀绝,秦始皇、汉武帝是暴君不假,可他对内对外都残暴,起码不是个伪君子,唐太宗、宋太祖怀柔四方,可对内也是怀柔。现在的中国人都是怎么了?对外装一副正人君子,就怕洋人说自己不够奴才像,对内则心狠手辣就怕刀子磨的不快!
洋人一条命的价钱比咱们中国人十条命还值钱。自己人都看不起自己人,还指望别人看得起你?中国那么多的读书人。孔孟之道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对外人用儒家思想,厚往薄来,讲仁义道德,对自己人则是用法家那一套,严刑峻法。鸡毛蒜皮的事情都能株连九族,恨不得把中国人都杀光了才好。大家天天在骂朝廷昏聩,我看你们比朝廷的那些乌龟王八蛋也好不到哪里去,你们这些混账要是掌了朝政,恐怕和军机处的那几块废料也是半斤八两!”
庄虎臣暴跳如雷,蹦着高的骂大街,荤的素地一起来,把满屋子的人都骂的头也抬不起来。最后把自己累地气喘吁吁,想找杯茶喝,却发现所有的茶杯都早就被摔光了。
满屋子人都沉寂了下来,似乎在思考什么。又好像是被庄虎臣地歇斯底里给吓住了。
过了许久。“啪啪”的掌声响了起来,大家一看。原来是辜鸿铭在拍巴掌。
“骂的好,骂的痛快啊!振聋发聩!当年曹孟德说陈琳的檄文可治疗头风病,今天庄大人骂大街则让我也出了一身地透汗,治不了头风病,起码也能治个伤风感冒,大人说的对,自己都瞧不起自己,还指望谁能瞧得起你?中国人不把同胞地性命当性命,不把自己人当人看,外国人怎能不轻贱咱们中国?
我辜鸿铭半辈子想替中国人争个面子,今天才知道,自己错的离谱,不是和洋人在嘴上争一日之短长,就能让洋人敬畏咱中国人的,咱们中国人不晓得什么时候开始,养成了这个内残外忍的毛病,对内残忍对外则谄媚,别说现在是末世,国力日衰,就是在明成祖朱棣的时候,也是对西洋各国怀柔,人家送根稻草,咱们还个金条,而在国内则杀的人头滚滚,大人说的丝毫不差,咱们中国这几千年来,何曾真正有过儒家治天下?一直不过就是外儒内法罢了,说穿了,儒家的仁义道德不过是装点门面的幌子,而骨子里则是些男盗女娼的东西!”
庄虎臣苦涩地道:“这个国家完了,即使打再多地胜仗,即使办再多的工厂也没救了!一个自己都不把自己当个人地玩意还有什么指望?一个不把同胞当人看的国家还有什么指望?”
庄虎臣从未有过这么灰心丧气的时候,不管是练兵、打仗、办工厂,都可以凭借着自己比别人多一百年的知识进行指导,可是这种不是奴隶主就是奴隶的国民性格该怎么改变?这不是个别的现象,而是四万万五千万人的共性!
中国人从来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在虚无缥缈的地方,比如受了冤枉,指望出个海瑞、包拯,饭不够吃则指望老天爷能赐个风调雨顺的好年景,到了卖儿卖女的地步,则还寄望能给孩子卖个好人家,有个心善的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