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屋子人,有哭的,有絮叨地,还有些女人在揉眼睛,也搞不清楚到底有没有泪水。
“你们,你们,都出去,我和醇王爷有话说。”溥伦强撑着要坐起来,两个侍女连忙扶住了他瘦的快散了架子的身体。
一群人都说着安慰的客套话走了,只有几个侍妾还站在那里。
“都滚!”溥伦沙哑着嗓子吼道。
几个侍妾吓的脸色煞白,扭着花盘底逃出了寝室。
小醇王载沣觉得有些奇怪,自己和溥伦也没多深的交情,甚至有些看他不顺眼,只是溥伦怎么说也是宗室六大族长之一,身份贵重,病成这个样子了,不来看看有些说不过去。
溥伦勉强用手指指卧榻旁边的绣墩,示意让载沣坐在他身边。
“伦贝勒,你放宽心,您是学过多年的太极拳的,杨氏太极大家杨健侯地亲传,这点小灾小病不碍地,多歇歇自然就好了。”载沣也打着哈哈,说些客套话。
溥伦苦涩的摇头,长叹一声道:“醇王,我知道你看我不顺眼,我这个样子,多半辈子恣意地荒唐,谁能看得上我?谁把我当棵葱?”
“伦贝勒,你多心了。”
溥伦一摆手制止了载沣,用枯瘦的手拉住载沣的手道:“王爷啊!你不用宽慰我了,我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自己明白!几十年前,同治爷龙御宾天,宗室里都推举我承袭大统,可太后定了咱光绪爷,从那天起,老佛爷就疑忌我,我不去斗鸡、走狗,能活到今天吗?”
载沣脸色一变,溥伦的话已经有悖逆之嫌了,如果传出去,对景儿的时候就是大罪过,可听起来也有些交代后事的感觉。
“醇王爷,你和别人不同,皇帝无子几成定局,太后春秋已高,要不几年,就是你大展宏图的日子,咱满人的王公里,吃酒、抽大烟、包养戏子,还有更不成器的,好个养相公,可笑堂堂的爱新觉罗的苗裔,凤子龙孙们却心甘情愿的当兔子!而你不同,你虽然年轻,却一心想中兴咱大清,所以,我想和你说道说道。”
“你讲,你讲!”
“醇王爷,你和我不对付,源起于我参了庄虎臣,对吧?朝廷里把他看做李鸿章、曾国藩的人不少。可我却一直不这么看!他是曹操啊!这样的人物。要是放在康熙、乾隆爷的时候,那就是顶尖的能臣,可是放在这个时候。说句杀头的话吧,他就是咱大清灭门的灾星啊!我的好王爷啊!我怕他一时半会就要起兵杀进北京城了啊!”溥伦说着说着。不晓得触动了哪根情肠,放声恸哭起来。
载沣勉强地挤出点干笑来:“不至于地,他是老佛爷亲自简拔的,应该不至于的,前几天。老佛爷还和我说,说这个庄虎臣就是楞了点,立功升官地心过于操切了些,在兰州调兵遣将也不过是吓唬洋人的。”
“王爷啊,老佛爷不是真地信他啊。而是不敢不信他!要是老佛爷不骗着自己相信庄虎臣是个忠臣,你让老佛爷怎么办?现在朝廷还能有谁治得住他吗?”
载沣看着如丧考妣的溥伦,摸着他冰凉如僵尸的手,不禁一股寒气从脊梁骨窜了上去,不由自主的哆嗦了一下。
“庄虎臣在甘肃是练了不少的兵,不过他想凭甘肃一隅之地就造反,怕是很难吧?袁世凯、张之洞、刘坤一都是手握重兵地,咱京畿附近就有北洋六镇兵马,庄虎臣应该不会傻到行大逆吧?”载沣的话说的有些结巴。也不知道是说给溥伦听的。还是来安慰自己。
“北洋六镇?你觉得载沣手下的那些兵比绿营如何?恐怕还不如吧?庄虎臣世之名将,连洋人都佩服他练兵练地好。这个人外接洋人为奥援,内以恭顺示人欺世盗名,别说他想造反,就是不想,他贸然出兵,一旦引得日本、俄国大兵直逼京师,大清还能有银子赔吗?如今藩镇日大,已是不争,各省督抚的正项粮饷都借故一拖再拖,而各项杂收更是涓滴不肯交给朝廷,眼下政令不过长江,已然是个南北朝的局面了,一旦庄虎臣起兵,谁肯替朝廷出力?”
溥伦越说越沮丧,泪流满面。
“那依伦贝勒,朝廷应该如何应对?”载沣面沉似铁,说话有些牙齿打架了。
“如今这个局面,大家都以为庄虎臣是惺惺作态,我却以为,他必然会和洋人开战,如果战胜,携大胜洋兵之威名,挥师东进,天下就不是大清的了,如果他战败,则洋兵要进犯,大清如同久病之人,断然不能再有一次庚子之祸了。为今之计,只有断然制止庄虎臣出兵满洲,如果他不肯奉旨,则断其羽翼,我查出,他的粮饷一是来自点金钱庄,二是来自上海的杨士琦,先断了点金钱庄这一宗,把代理朝廷粮饷的恩典收了,然后再罢了杨士琦的官,为了不打草惊蛇,逼的庄虎臣狗急跳墙,可以对杨士琦明升暗降,调离上海。不过这些都是治标之策,治本还是变法,王爷啊,老佛爷听你地话,求求老佛爷吧,把康有为、梁启超地罪给恕了,请康党回咱大清吧,由康有为主政,刷新政治,咱大清才能保全啊!”
溥伦话还没说完,又剧烈的咳嗽起来,声音似乎是从肺里憋出来地,让人骨头里发酸,感觉他随时有可能把心、肺都咳出来。
“伦贝勒,你想多了吧?应该不至于,你看,咱大清行新政不也两、三年了吗?朝廷岁入由八千万两银子激增到一亿八千万,高了一倍有余。各种新式工厂咱也建了些,成效还是明显的。”载沣实在不敢听下去了,越听越害怕,自己给自己壮胆。
“那都是皮毛,这样的新政,李鸿章办了几十年,办成了吗?李鸿章何等才具都办不成,指望庆王爷办洋务,那不是缘木求鱼是什么?咱们是照猫画虎,都是样子货,西洋的精髓在于其体制,体制不革故鼎新,新政断然办不成个样子!康有为、梁启超均有大才,而且其学是强干弱枝之术,若用得法,则大清万世不摇,若朝廷不用其学,即使没有庄虎臣,还会有李虎臣、王虎臣,就算咱大清的督抚都是忠心的,还会有乱党起来蛊惑人心,现在东南各省革命党闹的厉害啊。”
载沣苦涩的摇头道:“你说的有道理,可是老佛爷恨康有为、梁启超挑唆皇上,离间天家骨肉,这个事情是万万不成的,何况我和皇上是一个阿玛生的,我说这个,无异于置皇上与险地。”
“就真的没办法了吗?咱大清就真的要完了吗?太后啊,太后!咱爱新觉罗家的江山就真的要毁在叶赫那拉家吗?六爷啊,恭亲王啊!您老人家说的对啊!咱大清的江山要断送在方家园了!”
溥伦惨白的脸憋成病态的红色,眼睛里闪着鬼火般的光芒。
“伦贝勒,说话当心啊!这可是杀头的罪过啊!”载沣吓的魂不附体,方家园可是慈禧的娘家啊!
溥伦的身子猛的坐了起来,手在空中挥舞,似乎要抓住什么。
“来人啊,快去传太医,传太医!”载沣急忙大叫道。
几个下人和侍妾冲进屋子里,看着神情呆滞,愣愣看着屋顶的溥伦,过了片刻,他重重的载倒在床上。一个下人小心的用手试试鼻息,突然掩面号哭了起来,接着是满屋子的哭声。
载沣则傻傻的站着,满耳朵里炸雷般响着:“咱大清的江山要断送在方家园了!”
这大清,真的气数已尽了吗?载沣六神无主,脑子里如同被无数支小针在扎,突然,他眼前一黑,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