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将心思放在学业上，花天酒地，你对得起祖辈的名声吗？还有你，身为书僮，本该督促他上进用功，在其位，不谋其职，该打。”</p>
砚方挨了鞭子，对赵骅却更加的敬畏了。他一直以来就很佩服进士，若是挨几鞭子就能在大儒手底下读书，他恨不得天天都挨鞭子。</p>
好不容易消停了，崔泾便在学堂里坐下，有没有用功不知道，总之是一副在听讲的模样。</p>
砚方这书僮是不能待在学堂里的，在外面等着，这是他为数不多能休息的时候。可他却不像别的书僮一样去河边洗澡摸鱼，而是倚在墙根偷听。</p>
他这么好学，其实并不是真心喜欢那些经史子集，而是希望能以此改变自己的命运。</p>
这年头，根本就没有人告诉他读书有用，相反，所有人和他说的都是“你的身份，学着郎君读书作甚啊，也没用”，他之所以还这般，只是没有别的方法了而已。</p>
听着听着，他也困，因为崔泾每天夜里都在折腾，逃出家门之后，让他把风、开门，昨夜也是到了三更，崔泾才回来。</p>
现在崔泾在课堂上睡，砚方却努力掐着自己，不让自己睡着。</p>
这是他一天之中，唯一可以用功的时候。</p>
远处传来钟声，学堂下课了，砚方忽感到一阵悲惘，夜里他又得伺候着崔泾的吃喝拉撒了。</p>
一抬头，他见到崔泾、崔洞并肩走了出来。</p>
“郎君，三十九郎。”</p>
“你这书僮，看着怎这般累？”崔洞道，“这样吧，四十三郎今夜到我院里读书，你歇一日。”</p>
砚方大喜，连忙谢过崔洞。</p>
他若有选择，倒是更想能够在崔洞身边，好多学些诗书，而且崔洞还更体谅下人，这在下人中是出了名的。</p>
~~</p>
锦屏山傍着洛水，河边皆是田野。</p>
田野边有两排农舍，几个妇人正聚在一起织网、劈柴。</p>
“阿娘！”</p>
一个妇人听了，转过身，喜道：“儿啊。”</p>
周围人见是砚方来了，纷纷议论起来。</p>
“听说，老袁家的儿子可是给郎君当书僮的。”</p>
“是哩，我家狗剩要是有袁小子一半机灵，说不定也能到宅里混个差事……”</p>
砚方听了却并不高兴，见到阿娘的喜悦反而被冲淡了些。</p>
他阿娘原本十分欢喜，很快也担虑起来，拉着他进屋，问道：“儿，怎这时候回来了？别不是又做错了事，叫主家赶回来了。”</p>
“真被赶回来了才好。”砚方道：“省得搁在那伺候人。”</p>
“这叫什么话，你阿爷做的粗活你做得来吗？”他阿娘当即就哭了出来，“看天吃饭的活计，看饿不死你。”</p>
“阿娘，儿子没被赶回来，是郎君们赏识我，让我歇一天。”</p>
“赏识你就好，我只盼着你往后若是能混成个管事，不说大管事，就是府里专管一房的小管事，就是佛祖大发慈悲了。”</p>
“好啊。”砚方脸上笑着，眼神却依旧黯淡。</p>
“你这孩子，阿娘给你缝的裤子怎么又不穿？”</p>
“儿子舍不得穿。”砚方道：“我有事想问阿爷，他在田里吗？”</p>
“瞧你说的，不然还能在哪。”</p>
砚方往墙上看了一眼，只见一个干枯的花环还挂在那，眼神黯淡下来。</p>
他出了门，往田梗上走去。</p>
“阿爷！”</p>
一个正佝着背在割野草的老农转过头，见砚方回来了，十分欣喜，眼神里透出骄傲之色。</p>
不远处的农夫们也是纷纷投来羡慕的目光。</p>
砚方上前，见他阿爷没有多余的镰刀，就弯下腰拔着草。</p>
父子二人沉默了一会，他才开口。</p>
“阿爷，我们家姓袁，我有大名吗？”</p>
“我们逃到崔家那年你才两岁，是管家给你起的名字。”</p>
“这是府里书僮的名字，以前死的书僮就叫砚方。阿爷，我有自己的大名吗？”</p>
“你没的，你阿姐倒有……”</p>
父子二人又沉默了一会。</p>
砚方道：“阿爷，我们家以前也是寿安县的丁户吧？”</p>
“那可不哩，良民。”</p>
“我听朝廷张榜，丁户若是肯回去，每丁分田一百亩，一年免庸租，次年税半，三年后才……”</p>
“哪能回哩？！遇上灾年，要饿死的！”</p>
砚方道：“阿爷给崔家种地，地是崔家的，粮也是崔家的，连我们的人，连我们的子孙后代全是崔家的，一年种那么多粮，交上去的庸租是新政的三倍，值吗？我们回去吧，饿不死的，灾年朝廷有常平仓，还有春苗贷……”</p>
“这样好的主家，哪里还再有？！”</p>
老袁头着急起来，挥舞着手里的割草刀，问道：“你这些，哪听来的？是不是县里那个新来的吏员说的？他霸占人家小寡妇，马上要被乡里浸猪笼了，你听他的？”</p>
“什么？邵文远不可能霸占寡妇。”</p>
“傻小子，你才吃了几粒盐。遇到这样好的主家你不安份，我们只盼着你能当上个小管事，再娶个府里的婢子，生几个大胖小子。”</p>
“生下来再当奴婢吗？！”砚方突然情绪崩溃地喊了一句，道：“我不要再当奴婢了！”</p>
他喊过之后，见阿爷傻愣在那，连忙压低了声音。</p>
“阿爷，回去落籍吧，儿子想去考科举，儿子以后当大官，孝敬你们二老。”</p>
“怪不得，三管事上次说你眼高手低哩。”</p>
砚方讶道：“他说什么？”</p>
“主家对我们有大恩，当年要不是三管事借我们钱，我早就病死了。后来遇到灾荒，我们欠了三年的租庸调，要不是三管事劝主家把我们买下来，这个家早都没了。好不容易，把你养到这么大，你现在要脱籍，你拿什么还主家的恩情？”</p>
“阿爷放心，等我当了官……”</p>
“你当不了官的啊，我们祖上一个当官的都没有，你怎么敢做这种白日梦的？”</p>
“因为我读书啊！”</p>
“啪。”</p>
砚方还想再说，脸上已挨了一巴掌。</p>
不痛，但他那种了一辈子地的阿爷却异常坚决。</p>
“你连夜回去伺候郎君，给三管事磕头认错，说你以后再也不敢眼高手低了。”</p>
老袁头说完就走了，田梗边就留下砚方一个人。</p>
他吸了吸鼻子，独自往崔家别业走去。</p>
~~</p>
“砚方，你回来了，有位郎君正找你呢，快跟我来。”</p>
正在小门处张望的婢女春桃见到砚方回来，十分欢喜，迫不及待地就向他招着手。</p>
“快来，你就别整天苦着个脸了呗，郎君房里的书僮，府里最体面的差事了，还有什么不足的？”</p>
砚方不答，问道：“是谁唤我？”</p>
“总之是一个郎君，长得普普通通的，特别特别普通。”春桃犹豫了一会，补了一句，“可没你俊。”</p>
说完，她害羞地低下头。</p>
砚方却像没听到一样。</p>
他知道春桃想让他去求郎君开恩，让她与他凑一对，以免她被许给外院干粗话的。他也不是不喜欢她，但他不愿与一个奴婢生奴婢。</p>
走到崔洞的院子前，一个身影迎了出来。</p>
“吉郎君？”</p>
砚方连忙行礼。</p>
“过来。”杜五郎低声说着，引砚方到一边，问道：“你真心想科举吧？”</p>
“是，小人死都想参考。”</p>
“那好，我也想帮你一把，但要先确定你有真才实学。”</p>
砚方大喜，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连连点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p>
杜五郎于是拿出一封卷子，递在砚方手里。</p>
“这可难，我看过了，一题也答不出。你尽力答，我看你才学到什么地步。也别逞能，这往后攻讦你的人多了，有几分的才学，我们就做几分的事。”</p>
“谢吉郎君！”</p>
砚方接过那卷子扫了一眼，上面题目很多。</p>
先是考了经史子集的释义；接着还有二十道民事案例题；一篇诗赋；最后是一道策问，关于春苗贷的。</p>
砚方估量了一下，虽不甚有信心，但决心一定要做到能力范围内的最好。</p>
他再次深深地谢过杜五郎。</p>
“春闱我也考过，写题就是三天时间。”杜五郎道：“那我过三天来拿，行吧？”</p>
砚方原本想说他每天都要伺候主家，能挤出来的时间很少。但心想这是对自己的考验，连忙答应下来。</p>
“吉郎君放心，三天内我一定写完。”</p>
“那好，到时我再来拿。”</p>
杜五郎笑了笑，拍了拍砚方的肩，转身去找崔洞。</p>
院子里，崔洞正在对月抚琴。</p>
崔泾见杜五郎进来，不由问道：“吉兄可是嫌我阿兄的曲子难听，特意跑开了？”</p>
“哪有，我就是去解个手。”</p>
杜五郎心想，到时候若是要给砚方赎身，还得崔泾同意，便问道：“对了，方才遇到你的书僮，他才学如何？”</p>
崔洞停下了抚弦的手，道：“说到此事，四十三郎何不给砚方一个前程？将他送与吉兄，如何？”</p>
(本章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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