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独自想想，你们先下去吧。”</p>
薛白屏退左右，站在花萼楼高处的栏杆边，思考着有哪些意料之外的情况能让仆固怀恩狗急跳墙。</p>
风吹着屋檐上的风铎叮叮当当，宫墙外忽然响起一阵喝彩。</p>
那是有人在表演百尺幢。</p>
所谓百尺幢，就是在高高的木竿上方搭不同的场景，艺人在下方通过长竿操控上面的玩偶表演。这样，权贵们就可以在高处观看宫墙外的表演，与民同乐。</p>
今夜，那竖在兴庆宫外的百尺幢很大，恐有上百根竿子，顶上布置成了亭台楼阁。</p>
更奇特的是，这次，在竿顶上表演的是两个真人，身形矮小，灵活异常。</p>
危不危险且不论，薛白站在黑暗处看那两个伶人，觉得他们的目光似有似无地正在向兴庆宫里窥探。</p>
可若是有人想对他不利，能有这样野心，至少也该是位高权重之人才对，怎么会连兴庆宫是什么样子都需要现在才窥视。</p>
薛白也怀疑自己是多心了，招过一个心腹，吩咐道：“去查查，这百尺幢的表演是何人安排的？”</p>
一宵灯火如昼，长安仿佛回到了盛世光景。</p>
~~</p>
上元节过后，杜有邻思来想去，请求觐见。</p>
他倒不是为了杜五郎的安危而来。</p>
“陛下，臣夜不能寐，担心那不肖子捅出了大窟窿啊。”</p>
“此言何意啊？”</p>
杜有邻道：“若扣押安西、北庭使者之事是真，那仆固怀恩便是犯下大罪，朝廷定不能容。”</p>
“不错。”</p>
“可眼下，朝廷正在筹备与吐蕃开战，收复凉州。”杜有邻道：“陛下并无平定仆固怀恩作乱的准备，若他瞒下罪状，相安无事也就罢了。可杜誊若自作聪明，打草惊蛇，反而逼反了仆固怀恩，恐耽误大事。”</p>
薛白问道：“依你之见，该当如何？”</p>
杜有邻道：“为避免仆固怀恩与吐蕃、回纥联合，臣以为，陛下可假意答应任仆固玚为留后，或是暂缓讨伐大计，容解决了朔方的祸患。”</p>
“糊涂。”</p>
哪怕是杜有邻一直以来都像是长辈一般，薛白也是毫不犹豫地叱了他一句。</p>
因为杜有邻这些话，从头到尾都太糊涂了。</p>
“首先，仆固怀恩胆敢扣押安西北庭信使，你既知是大罪，竟还抱着息事宁人之态度，说是怕‘打草惊蛇’，实则就是害怕逼反了他，你为何会怕？”</p>
“臣……臣恐朝廷……”</p>
“你对朝廷没有底气。”薛白道：“但朕告诉你，朕既然与仆固怀恩对话了，就做好了准备，他敢反，朕便敢打，绝不姑息！”</p>
“臣知错。”</p>
“扣押信使，一旦发现端倪，就该严查到底。没有‘逼反’之说，你总说杜誊不肖，他是不像你战战兢兢，如履薄冰。”</p>
杜有邻还想要认错，刚刚弯下腰去，薛白又喝了一句。</p>
“直起腰来！你身为宰相，你代表的是朝廷，如何还惧他三分？”</p>
“是，老臣明白了。”杜有邻挺起胸膛，道：“仆固怀恩但凡敢犯下大罪，朝廷便严惩他，他但凡敢反，朝廷必平定他！”</p>
“你犯的第二个错，便是让朕姑且授仆固玚为朔方军留后。”</p>
可惜杜有邻一把年纪了，站在薛白面前却像童子在先生面前受训一般，偏还得挺起胸膛。</p>
“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薛白道，“倘若仆固怀恩一蛮横，朝廷姑息容忍，你知是假装授官，官员百姓如何看？天下各地那些即将要被朕裁撤的节度使如何看？你要为他们树立一个表率吗？！”</p>
“臣糊涂。”</p>
“你是糊涂，三句话便犯了三个错。”薛白道：“你的第三个错是让朕暂缓讨伐大计，安西、北庭既遣使者回长安，便是还心向大唐，越是如此，大唐越是不可辜负他们的一腔热血。如今兵马、粮草调动已毕，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便是前有狼、后有虎，更该杀伐决断，岂可优柔寡断？”</p>
自从天宝五载从雪中救下薛白以来，杜有邻还没被他这么骂过，一时也摸不清薛白是什么意思，犹豫着是不是嫌他太笨，要让他辞官了。</p>
“臣辜负陛下信任，臣着实是太不堪用了……”</p>
“可知朕为何与你说这些？”薛白放缓了语气问道。</p>
杜有邻道：“臣不知。”</p>
“因为满朝文武，至少有九成以上都与你一样的想法。”</p>
这么一说，杜有邻终于觉得自己没那么笨了。一想也是，其实他的看法才是正常反应，以社稷安稳为第一要务。</p>
反而天子虽然气势逼人，但说到底，并没有十全十美的办法能保证社稷不乱。</p>
朝廷若真那么强势，一旦逼反了仆固怀恩，别的不说，对这位登基不久的天子的威望也是个沉重的打击。</p>
“臣愚钝。”杜有邻道：“不知陛下可有万全之计？”</p>
“天下事，岂有事事万全的？”</p>
“这……”</p>
“朕要你拿出魄力来。”薛白道：“朕说过，仆固怀恩若想反，之前更好的机会多得是，他既犹豫退缩了，现在，郭子仪一人前往，足矣。”</p>
“可万一？”杜有邻道：“陛下这岂不是在赌？”</p>
“朕不是在赌，而是，朝廷得拿出自信与霸道来，绝不可对这些节度使示弱，他们都是虎狼，朝廷只要显出一点‘顾全大局’的软弱，他们就会步步相逼，务必得在一开始就镇住他们。”</p>
“臣明白了。”</p>
“关于此事，接下来你必须在朝堂上支持朕，坚定不移地站在朕这一边。”</p>
“臣遵旨。”</p>
薛白深深看了杜有邻一眼，觉得他还没有明白这件事其实并不容易做到。</p>
果然，没过几日，一个消息在长安城传开。</p>
大街小巷都在传仆固怀恩杀了杜五郎，举兵造反了。</p>
~~</p>
“为何仆固怀恩肚疼就要造反？”</p>
“是杜誊杜五郎啊，圣人的挚友，前往灵武宣慰，被仆固怀恩杀了祭旗。现在仆固怀恩已经联合回纥、吐蕃反了。”</p>
“我说呢，年节前后，一直有兵马粮饷往西边调动，朝廷早有准备要平仆固怀恩啊。”</p>
“……”</p>
大街小巷都是这样的议论，骑马而过的杜有邻听得心乱如麻。</p>
一路到了大明宫前，元载正好也刚到，两人便交谈了几句。</p>
“杜公，且宽心。市井谣言不可信，令郎应该还无碍。”</p>
杜有邻知道元载聪明，问道：“犬子若未死，为何仆固怀恩没有上表自辩。”</p>
“别急嘛。”元载道：“仆固怀恩求的是世袭，该要与朝廷暗中较量，而不是撕破脸。可见那些消息是别人放出来的，连仆固怀恩都还没反应过来。等他知道京城的风言风语，再上书自辩，还得有段时日。”</p>
“公辅何以断言啊？”</p>
“消息能这么快传开，必然是有心人在推波助澜。旁人不能从中得利，只能是吐蕃、回纥派遣到长安来的细作，这是要离间大唐君臣啊。”</p>
“可吐蕃、回纥如何这么快知晓。”</p>
“那必然是与仆固怀恩联络极为频繁。”元载道。</p>
这么一说，杜有邻反而更忧心了，道：“那，仆固怀恩真的有造反的可能？”</p>
“当然。”</p>
元载四下一看，招了招手让杜有邻附耳过去，低声道：“我以为，打压仆固怀恩之事，操之过急了。更不宜与收复凉州一并进行。”</p>
杜有邻道：“移地健去岁便已犯境，如何还能放任仆固怀恩不管？”</p>
“那也该以安抚为主，一个留后之位，许便许了，我等多的是手段除掉仆固玚。”</p>
元载显然知道这件事一直都是杜有邻在办，现在是故意施压，借机拿捏他。</p>
所幸，此前薛白已经与杜有邻先通过气了，他也不是全不能应付。</p>
杜有邻遂道：“此事的关键，还看郭子仪是否已经进了灵武城？”</p>
“郭公老矣，孤身前往，于事何补啊？只盼他无恙。”</p>
元载摇摇头，不再多言，请杜有邻在前面走。</p>
杜有邻知道，接下来朝臣们肯定都会是类似这样的态度，深深叹了一口气。</p>
果然。</p>
今日议事的官员们到了偏殿，先是一部分人对杜有邻表达了慰问，接着，就有人开口指责起来。</p>
“杜公，令郎做事恐怕也是太鲁莽了些，何必激怒仆固怀恩啊？”</p>
“不错，现今杜誊逼反了仆固怀恩，他身死不提，还给朝廷带来大祸啊！”</p>
听到后来，杜有邻不由恼火。</p>
他便以薛白当日的态度，喝问道：“你等字字句句皆在畏惧仆固怀恩，把朝廷的威严置于何地？！难道朝廷便该姑息纵容这些跋扈将领吗？！”</p>
“年年打仗，钱粮何来？杜公会变得出来吗？”</p>
“是啊，是啊。”</p>
一提到打仗要的钱粮，百官都是头疼，叹息声一片。</p>
反而更多人埋怨杜有邻的儿子逼反了仆固怀恩，丢下这烂摊子给他们收拾。</p>
这番场景，气的杜有邻直跺脚。</p>
“圣人至！”</p>
终于，薛白抵达了大殿，官员们顿时鸦雀无声。</p>
薛白不紧不慢地走到龙椅前，也不坐下，就站在那审视着他们。</p>
就是因为他平时常常是这冷峻的态度，所以他的上元宴气氛很不热烈。</p>
“知道朕在看什么吗？”</p>
薛白不等他们吵闹，先发制人。</p>
“朕在看你们当中，到底还有没有硬骨头……”</p>
(本章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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