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星空低垂，像是伸手就能摘到一般。</p>
李齐物睡得正深沉，忽然被人推醒，睁开眼一看，是朗若赞。</p>
“醒醒，公主要见你。”</p>
来之前，李齐物已听颜泉明说过吐蕃公主娜兰贞，她曾是陛下征南诏时的俘虏，如今则是吐蕃国内主张赞普亲政、结盟大唐的长公主，算是有一点势力。</p>
“公主在哪？”</p>
“大昭寺。”</p>
“那是何处？”</p>
“一百多年前，藏王迎娶尺尊公主，公主的陪嫁里有一尊释迦牟尼八岁时的等身像。寺庙是由山羊驮土而建，因此名为‘惹萨’，这也是我们王都的名字，你们汉人喜欢叫它为大昭寺。”</p>
李齐物道：“天还这么黑，我们现在出发，是怕被人发现吗？”</p>
朗结赞道：“这里离大昭寺很远，那里才靠近红山宫。”</p>
李齐物回头看了一眼，方才在他们身后的札玛止桑宫只是行宫，赤松德赞如今算是远离了权力中心。</p>
他们扮成普通蕃民，悄然离开，走了两日，进入了王都，这里守备就森严了许多。</p>
抵达了宏伟壮观的红山宫下，一直等到夜里，才有人来带他们去大昭寺。</p>
一路上李齐物已听闻了这里是吐蕃的佛教圣地，到了之后，从外观看来确实也庄严巍峨。然而，步入小门，竟是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p>
寺内不见僧人，越往里走越感到阴森。</p>
绕过钟楼，只见一口大钟已经坠落在地了，李齐物见钟上似有刻字，用手摸了摸，之后感到黏黏的，拿火把一照，赫然是血迹。</p>
“这是什么？”</p>
“别看了，走吧。”</p>
他们走到一扇小门前，领路人去敲门，李齐物站在一旁等着，忽感觉踩到了什么，俯身捡起来一看，登时瞳孔巨震，骇然色变。</p>
那是一根被生生剔掉血肉的骨头。</p>
刮骨刀刮过的地方在火光的照耀下呈现出白花花的颜色，衬得旁边的血肉愈发红艳。</p>
“呕。”</p>
李齐物连忙丢掉手里的骨头，抬头一看，却见小门边的筐子里全是这样的骨头。被他一丢，一颗眼珠子滚落下来，滚到了他的脚边。</p>
他进入吐蕃以来，本喘不过气，一天到晚晕乎乎的。遭此惊吓，终于是眼一翻，晕了过去。</p>
不知晕了多久，再醒来时，李齐物发现自己似乎在一个佛殿里。</p>
可殿内没有佛像，只有一块巨大的案板，案板上摆满了皮肉，再上面的架子上有一排铁钩，铁钩上挂着尸体，摇摇晃晃。</p>
这一惊不得了，李齐物连忙起身想逃，“嘭”地撞到了什么，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从案板上滚落下来，昏暗中看着好像是一颗头颅。</p>
“啊。”</p>
他摔在地上，想到了长安，感到无比的想念。这趟来吐蕃，在路上他就花费了大半年，风霜雪雨，别说多辛劳了，可辛劳之后得到的竟又是这地狱般的惊吓。</p>
“吱呀”一声响，门被推开了。</p>
李齐物转头看去，只见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子站在那。</p>
月亮也从云里出来，照在她脸上，她称不上很漂亮，皮肤有些黑，身材消瘦，唯独眼睛很亮，带着笃定而智慧的目光，让人一见就感受到她的不凡。</p>
“你……别杀我！”李齐物不由哭了。</p>
“这便是唐廷的使者吗？薛白用人的眼光越来越差了。”</p>
听到“薛白”的名字，李齐物竟感到了一些亲切，大唐天子的旧名现今其实已经很少人叫了，而旧名渐渐不被人提及的过程，正伴随着天宝盛世的崩塌。</p>
陛下名叫薛白时候，没那么可怕，大唐也正是歌舞升平。</p>
“你怎么敢提陛下名讳？不不，你是陛下的故人吗？”</p>
“我是他的弟子。”那女子道。</p>
她身后自有人上前一步，道：“这便是吐蕃长公主。”</p>
火把的光照亮了佛殿内的案板，只见上面放的是牛羊肉，至于地上那圆滚滚的头颅竟是佛像上的。</p>
李齐物惊魂未定，此时才感到没那么害怕了。</p>
“我并不是故意吓你。”娜兰贞道：“只是这里更安全。”</p>
她进了这满是血肉的佛殿，四下看了一眼，道：“此处原本是圣地，如今却成了屠宰场，你可知是为何？”</p>
“为何？”</p>
“这都是玛祥仲巴杰做的。”娜兰贞道：“他是我父王的母族，自从我父王去世之后他就把持国政。他为了维持权力，刻意推翻我父王的功绩，并要毁掉佛教。”</p>
她说话时，李齐物目光向她身后瞥去，见朗结赞、野布东都在，还有不少汉人僧侣。</p>
看来，唐廷灭佛导致不少高僧进入吐蕃，其中一部分人成了娜兰贞的助力。</p>
“这封信，你们是如何得来的？”</p>
李齐物道：“是我从达扎鲁恭的大帐里偷出来的。”</p>
娜兰贞问道：“你亲手拿的？”</p>
“是。”</p>
“达扎鲁恭可有回信？”</p>
“有，但我没有拿到。”李齐物道：“我进入他的帐篷时，回信已经被送走了。但我知道，他一定是表达愿意帮助玛祥。”</p>
娜兰贞道：“你怎么知道？”</p>
李齐物道：“因为我向他借兵，他曾问我，大唐是否会支持他扶立新的赞普。”</p>
他终于渐渐想起来了自己此来的任务，又道：“大唐已经击败达扎鲁恭，他损失的兵马远比报给你们的要多得多，你们只怕还不知道吧？现在是对付玛祥的最好时机，因为达扎鲁恭一定没有能力再帮助他。”</p>
娜兰贞以审视的目光盯着李齐物看了一会，冷笑道：“你想挑拨吐蕃内乱？”</p>
“我没有。”</p>
“被我猜中了，但不要紧。”娜兰贞道：“即使没有这封信，我也要除掉玛祥。”</p>
李齐物道：“我此来，为的是等到赞普亲政，我便可带回吐蕃与大唐结盟的国书。”</p>
“放心吧，国书会给你的。”娜兰贞道：“我今夜来，已经准备了要除掉玛祥的计划，但还需要你的配合。”</p>
李齐物只好问道：“我该怎么做？”</p>
娜兰贞道：“这次，唐军击败了达扎鲁恭，玛祥也有暂时休兵之意，他必然要与你们和谈。”</p>
“是。”</p>
李齐物指了指朗结赞、野布东，道：“我们是脱离于使团，当先赶路去见赞普的。使团会在三日之后，正式进入王都。”</p>
“我知道。”娜兰贞道：“玛祥会在红山宫见你们，我们打算借机除掉他。”</p>
李齐物一听，就感到了担忧，道：“那我也在场，会不会很危险？”</p>
“不会。”娜兰贞道：“你只要把这个送给他就好了。”</p>
那是一颗呈椭圆形的玛瑙石，上面黑白分明地分布着一些图案，像是有九颗眼睛在注视着世间，看得李齐物头皮发麻。</p>
他能感受到这个石头像是具有某种神性。</p>
“这是什么？”</p>
“天珠。”娜兰贞道：“苯教的圣物，相传是神仙佩戴的饰物，每当珠子破损或稍有损坏，神仙就把它们抛下人间。你只要把这颗天珠送给玛祥，他便会亲手将它送到神祠里供奉，苯教的神祠在红山之上，开凿在岩洞之中，外有石门。”</p>
“然后呢？”</p>
娜兰贞道：“我在长安黑市，买到了火药，并收买了一个苯教的大巫师，只等玛祥进入神洞，便将他困死其中，旁人只当他是死于天罚。”</p>
李齐物又问道：“杀人不难，难的是他死后，你们收得了场吗？”</p>
娜兰贞站起身来，在这佛殿内踱步着，看着昔日的圣地成了如今的屠宰场。</p>
“你知道吗？释迦摩尼的神像，被藏在我们脚下两尺深的泥地里，它必然有再被挖出来的一天。就像是如今吐蕃百姓心中的愤怒，玛祥的所作所为已经天怒人怨，为了除掉他，我已准备了太久。”</p>
李齐物看着眼前的女子，感受到了她澎湃的野心，让他有一种隐隐的熟悉感。</p>
只见她嘴角微微一个冷笑，又道：“这些争权手段，还是你的陛下教会我的，待我除掉奸臣，吐蕃必与大唐世代亲善。”</p>
~~</p>
“如果有人轻易向你许下明显做不到的诺言，多半是在骗人。”</p>
长安城中，薛白拿着一封书信看罢，这般说道。</p>
信是达扎鲁恭写来的，在吃了败仗之后，表示愿意归还占据的河陇各地，让大唐可以重新与安西四镇往来。前提是，需要郭子仪亲自到鄯州与他会盟。</p>
郭子仪也上表了，称愿意前往。</p>
对此，杜有邻觉得，既然郭子仪愿意去，可见这件事是可行的，然而薛白却不答应，让他颇为困惑。</p>
薛白不相信达扎鲁恭的诚意。</p>
他确实很想尽快拿回河西走廊，但越是如此，越可能受骗。</p>
交还河陇这么大的事，达扎鲁恭作不了主，得派人回王都禀明，可如今才过了半年，时间都不够他的信使往返，必然是骗人的。</p>
“至于郭子仪的表态，那是刀架在脖子上，不得不这么做。”薛白道：“他被达扎鲁恭挟迫了，担心他一旦拒绝前往，朕会怀疑他的忠诚。”</p>
杜有邻不免奇怪，道：“如果是这样，达扎鲁恭为何要般做？”</p>
“或是想要引诱并除掉郭子仪？”</p>
“可他刚败不久，本该是休养生息之际，怎会这么快就又生事端？”</p>
杜有邻这般一问，薛白也疑惑了起来。</p>
他铺开地图，看了许久，脑海中忽有了一个答案。</p>
莫非是，封常清已经回到了安西？</p>
所以，达扎鲁恭担心两线受敌，这才想试试能否施计除掉郭子仪。</p>
若是如此，朝廷必然得要做些什么，为安西减轻来自吐蕃的压力才行。</p>
薛白想到自己派去的使者也该到吐蕃了，但不知煽动起吐蕃的内乱了没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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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高耸入云的红山宫。</p>
玛祥正在与臣下们商议迎接大唐使者之事，忽然，有心腹匆匆赶到，附在他耳边道：“大论，有人求见，他说事关大论的性命。”</p>
一开始，玛祥不信，不欲理会，可最后他还是心念一动，道：“带到后面来见我。”</p>
他起身往后殿走去，见到了一人畏畏缩缩地跪在地上。</p>
“你说有人要害我？”</p>
“是，赞普身边的益喜旺波前几日联络了长公主娜兰贞，商定要除掉大论。”</p>
玛祥不信，讥笑道：“那女娃子，能成得了事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