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两百余骑兵赶到了西泾河南岸一个荒废的村落。</p>
为首的将领翻身下马，骂骂咧咧。</p>
“啖狗肠，若叫老子拿到高晖，将他用马蹄踏成烂泥。”</p>
这正是郭子仪的第三子郭晞。</p>
不久前因高晖泄露军情，唐军败于吐蕃，秦陇防线出现了混乱，使得达扎鲁恭率了一支兵马杀入关中。</p>
因此事，军中对郭子仪颇多非议，郭晞接受不了那些言语，认为高晖又不是郭氏的旧将，且在郭子仪镇守秦陇之前就已经是泾州将领，甚至早就暗通吐蕃，如何能怪罪在郭子仪头上。</p>
可军中不管这些理由，胜就是胜，败就是败，唯一洗刷耻辱的办法就是击败蕃军。</p>
现今郭子仪还在重整败兵，又担心达扎鲁恭长驱直入，一边分派小股兵马寻找其主力进攻的路线，尽最大的努力试图拦截吐蕃军。</p>
郭晞是得知高晖曾经探查过平凉、邠州一带的兵力布防，因此顺着这边一路追来。</p>
他也是急了，这才舍下了步卒与辎重，只率精锐骑兵赶路。</p>
一路上骂到口干，他在村落中一间破败的屋舍里坐下，拿起水囊才来得及喝一口，探马就兴冲冲地赶了回来。</p>
“将军，探到有大股兵马行进的痕迹，在那边。”</p>
“随我去看看！”</p>
郭晞放下水囊，大步就往西泾河赶了过去，站在岸边拿千里镜往对岸望去，果真看到了大量的脚印、粪便。</p>
他放下千里镜，有心想过河看一看，一时却也不得法，遂向探马问道：“摸了吗？热的吗？”</p>
“摸了，凉的。”</p>
“多硬？多干？”</p>
“捏碎了里面有点稀，应该已经两天了。”</p>
“追。”</p>
郭晞当即下了令。</p>
他军中马匹已经跑了一天，夜里也不能奔跑，只能慢慢行进。倘若达扎鲁恭急赶向长安，显然是不能拦住。</p>
于是，他又连忙派了两批哨马，分别把消息递给郭子仪与长安。</p>
其实达扎鲁恭是否从这条路线走并不确定，各个方向都有类似这样的消息送到中军，常常能让统帅混淆，郭晞能做的就是如实禀告，考验郭子仪的判断力。</p>
队伍连夜行进。</p>
郭晞治军虽然不严，常有放纵士卒抢掠之举，但在士卒中的威望确实不错，关键时候能带得了队。</p>
随着行进，他们已离吐蕃军渐渐近了，但他们体力却渐渐告竭，携带的口粮也吃完了，离后方的步卒辎重越来越远，即使追上了吐蕃军，也根本无力一战。</p>
到了次日，前方果真遇到了一支兵马，郭晞反而不敢靠近，而且还担心对方发现自己，着实是叶公好龙的心态。</p>
“偃旗，息鼓，先等探马到高处看看那是哪路人马。”</p>
“将军，对方的骑兵已经过来了。”</p>
“娘的。”郭晞吩咐道：“到山坡上去，占据高处。”</p>
过了会儿，对方的骑兵过来，却是白孝德正在前面，邀郭晞合兵一处。</p>
“说是合兵，无非是让我听他的。”</p>
若是平时，郭晞一定不理会白孝德。眼下他求胜心切，遂还是过去了。</p>
两人相见，白孝德果然是要求郭晞听他调派。郭晞也不吭声，只让白孝德供应粮草。</p>
当晚，嚼着肉干，郭晞道：“我就想不通，达扎鲁恭这般杀向长安，就不怕我阿爷断了他的后路？”</p>
“你真想不通？”白孝德问道，眼神似有深意。</p>
“不然呢？”郭晞道，“你这话是甚意思，我想通了我还能不告诉你？”</p>
“昨日，我收到了一封圣旨，或许可以为你释疑。”</p>
“什么圣旨？”</p>
白孝德漫不经心地扫视了帐篷一眼，帐内帐外，已经全都是他的人了。至于郭晞的那点手下，吃了干粮之后，已经累得纷纷歇下。</p>
他这才把一封圣旨拿了出来。</p>
郭晞接过，展开一看，惊讶地瞪大了眼，之后良久无言。</p>
圣旨上的内容并不简单，先是说皇帝已经驾崩，可现今国事动荡、储君在外，太上皇担心有不轨之臣颠覆社稷，暂时秘不发丧，召辛京杲、李国臣、白元光等一批将领回京述职。其余西北诸将安守城池，不得擅离。</p>
至于吐蕃军，旨上说达扎鲁恭已经上表臣服，请求往长安朝拜，各军官军不得阻拦。接着，太上皇还封赏了郭子仪、仆固怀恩等将领……</p>
“如何？”</p>
眼见郭晞捧着圣旨发呆，白孝德问道：“这旨意，你怎么看？”</p>
“我不明白。”郭晞道：“达扎鲁恭往长安是去朝贡吗？怎么可能？”</p>
“如何不可能？”白孝德道：“他攻得下长安吗？或者说即使他攻下了长安，守得住吗？没有彻底击败郭元帅，抢掳了金帛子女，带得回吐蕃吗？”</p>
郭晞这才意识到，吐蕃人这次不可能是以统治为目的占据长安，只为劫掠，不值得冒这么大的风险。</p>
“难道他们真是要朝贡不成？朝贡谁？”</p>
“太上皇。”</p>
这么一说，郭晞就顿时想通了。</p>
达扎鲁恭确实曾有和谈之意，却没与当时的监国太子谈拢，现在突然朝贡太上皇，倒不如说是太上皇向他借兵铲除监国太子。</p>
再看太上皇召回京的那些将领，都是这两年声名不显、功劳不著之人，代表着他们不受太子的重用，很可能是太上皇的人。</p>
至于封赏郭子仪、仆固怀恩，则是为了安抚拉拢他们。</p>
看这封圣旨，还不能只看太上皇说了什么，得看没说什么……郭晞目光扫视，并没有在上面看到对王难得的封赏。</p>
脑子里想了一遍，他还是有不解之处，遂问道：“白将军，我是个直率人，你想说什么，直说呗。”</p>
“好。”</p>
白孝德沉吟着，缓缓道：“陛下既殡天，此战已不再是我们与吐蕃的守土之战，而是皇权之急，夺权之战。若我说今日你奉旨与否，不关乎于大义，只看你觉得往哪边下注能赢，你如何选？”</p>
“我如何选？这有甚好选的……”</p>
郭晞话到一半，突然犹豫了。</p>
现在的情况是，太上皇含蓄地表示了向吐蕃借兵以图复辟的想法，且很可能已经掌控了长安局面，同时吐蕃军已经逼近；太子虽然也有掌控局面的机会，前提是王难得必须抢先到达长安，结果倒好，不仅王难得被达扎鲁恭抢了先，太子想去与王难得会合，反而连长安也失了。</p>
怎么选？郭晞是愿意继续追击达扎鲁恭，可其实追到了也打不过。</p>
这个选择，成功的概率极低，担当的风险却极大。万一不成了，不仅要被降重罪，还要连累到郭子仪。</p>
郭晞终于发现，自己是没有决定权的，怎么选得看郭子仪的态度。</p>
他不由心道：“阿爷败给达扎鲁恭，是故意的吗？”</p>
这念头一起，他的意志瞬间就土崩瓦解了。</p>
追了一路，他原本就很累了，全凭着守土为国的大义、为阿爷洗刷战败之辱的孝心支撑下来。</p>
可现在他与军中其他人一样，怀疑起了郭子仪，怀疑郭子仪早就知道太上皇的计划。</p>
是啊，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会被高晖瞒过？怎么能输给达扎鲁恭呢？</p>
只需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能建立大功。有何不可为？</p>
郭晞额头上渐渐有了一层薄汗。</p>
他没有回答白孝德的问题，而是反问道：“白将军打算怎么选？”</p>
白孝德轻轻敲着那封旨意，道：“它只要能让我们犹豫，它的作用就达到了……”</p>
郭晞不说话了。</p>
他感到这种击败人心的手段，有时比战场上的刀枪剑戟还要可怕。</p>
白孝德见他不说话，举起酒壶，将里面的酒饮尽，又召人要酒。</p>
恰在此时，帐外突然有人大声禀道：“将军，圣旨到！”</p>
郭晞一愣，诧异不已。</p>
“圣旨？谁的圣旨？”</p>
~~</p>
醴泉。</p>
不算大的城池上方旗帜招展，城门紧闭，并无百姓通行，仅凭了几分肃杀之意。</p>
数骑快马自西而来，在城下核验了身份。</p>
“我要见殿下。”</p>
李泌只说了一句，自然有士卒上前替他亮出牌符，展示宰相的身份。</p>
守门士卒很快放行，却对李泌提醒了一句话。</p>
“现今已经是陛下了。”</p>
“什么？”</p>
李泌一时没听清，反问了一句。</p>
那守门卒却不再回答，恭请他进入城中。</p>
一边走，李泌一边环顾着城中的仪驾，那张神色淡泊的脸上表情渐渐凝重起来，一双眉毛也微微蹙起。</p>
终于，他见到了薛白。</p>
隔了半个多月未见，薛白并没有太大的变化，穿着一身的戎装，正站在沙盘前思考着战略。</p>
“长兄源来了。”</p>
薛白头也没回，招了招手，一副见老友的轻松姿态。</p>
“大概确认达扎鲁恭的位置了，你可以来看看。”</p>
李泌没有上前，只是道：“分别之际，殿下说回长安一趟、办件小事。但不知办了何事？”</p>
“登了个基。”</p>
薛白轻松随意的语气让李泌有些失神。</p>
他并不愿意让这一桩神圣严肃之事被薛白轻描淡写地略过……似乎这样会显得皇位不值一提，然后衬得薛白理所当然就配得上皇位。</p>
“为何不说是篡了个位？”李泌道。</p>
“好啊。”薛白道：“我回长安篡了个位。你待如何？”</p>
李泌道：“辞去官位，归隐山林。”</p>
“你没有这个资格，你好像忘了，你这次不是门荫入仕，也不是科举及第，是战败被俘，我饶你不死，任你官职。”</p>
李泌懒得做这种无聊的口舌之争，道：“你早有图谋，故而我请求随军出征时你会答应，就是为了支开我？”</p>
“不错，支开你，然后我杀了李亨、李俶。”</p>
薛白随口说着，目光依旧看着沙盘，就好像在说今晚要吃什么菜一般简单。</p>
但这件事对李泌却有着不小的冲击，他站在那良久无言，消化着心中的悲哀与愤怒。</p>
从很多年以前起，他就是李隆基留给东宫的储相，他是李亨父子的老师，亦是挚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