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殿的偏殿里，杜五郎一进来就径直坐在地上，四仰八叉的模样，大概是来过此地的最松弛的一人了。</p>
他也不管薛白忙或不忙，自顾自地说着话。</p>
“没想到，我也成了相门子弟。早些年，若只看我阿爷那副模样，谁能想到？”</p>
“你阿爷能当好这个宰相。”薛白道。</p>
虽然，满朝都在说五个宰相里杜有邻是唯一的庸人，能做的也许只是附和颜真卿，维护薛白的利益，但薛白其实对他寄予厚望。</p>
毕竟杜有邻并不是只有一人，而是有杜媗、杜妗姐妹在背后支持，也许还算上杜五郎。而杜家姐妹掌握着薛白在民间的势力，不容小觑。</p>
另外，杜有邻行事谨慎，如履薄冰，很少犯错。</p>
“好吧。”杜五郎却对自己阿爷没有太大的信心，道：“只要人们少把我和别的相门子弟对比就好。”</p>
近来，总有声音说杜有邻最平庸，其儿子在诸个相门子弟之中也最平庸，让杜五郎颇为无奈。</p>
“找你来，便是给你一个一鸣惊人的机会。”</p>
“我还真不太想要。”杜五郎叹道：“又要我做事了？”</p>
他为薛白做过不少事，还往往都是大事，可惜也都是薛白的私事，没什么明面上的功劳。当然，他也不在乎这些，只是懒。</p>
“崔祐甫建议裁撤梨园伶人，我却觉得裁撤了未免可惜，且这些人大多不通人情世故，到时难寻到门路，或饿死街头，或遭人欺凌。”</p>
薛白说话慢也只有杜五郎敢打断他，道：“我知道，你与梨园还是感情很深的。”</p>
“你知道的倒多。”</p>
“嘿嘿。”</p>
“我有意让梨园、教坊自主经营，自负盈亏。可这些搞歌舞文艺的，不擅长经商之道，此事便交由你。”</p>
杜五郎想了想，却是叹息了一声，道：“想以前，每次万岁千秋节的表演，多彰大唐气象啊，这情形以后就看不到了吗？”</p>
薛白近来只想着提倡俭朴，千万百计地削减用度，此时听这言论却是新鲜，不由瞥了他一眼。</p>
杜五郎道：“我当然知道声色犬马不好，我是说那些表演，舞马衔杯，尽显煌煌盛世……多可惜啊。”</p>
“国穷，民竭，这也是没办法的事。”</p>
薛白说着，转过话锋，道：“盛世气象，必然还会再有的。”</p>
“好。”</p>
杜五郎竟想顺着说一句“这也是我辈入仕所求”，但他也有自知之明，马上就把这话咽了回去。</p>
“你既可惜那些表演，把差事办好吧。”</p>
说着，薛白抛过几份文书，其中还有一封告身。杜五郎见自己升官了，先是拿起那告身一看，却是让他兼任太乐丞。</p>
太乐丞这个官职，王维与薛白都当过。可梨园、教坊若自主经营，其实与太常寺没多大关系，给杜五郎兼个官职，无非是多些这方面的背景罢了。</p>
“这官好，清闲。”杜五郎道，“不如再把我的大理评事给罢了，我实在不适合把人送到牢里，我……”</p>
他还想聊闲话，薛白已挥挥手，道：“时间到了，退下去。”</p>
“哈，你我还算时间。”</p>
杜五郎实在无语，起身告退。</p>
一走出偏殿，他那松弛随意的态度就收了起来，挺起腰板，肃穆神态，与所有正襟危坐的官员们别无二致，可谓是泯然于众人，或比众人显得略没精神一些。</p>
宦官则进入宣政殿把案上的沙漏翻了一下，引下一个官员来见。</p>
薛白每天要见到哪些人，大多都是提前安排的，秩序井然。</p>
“殿下。”</p>
“坐。”薛白道，“国事为重，不必有太多讲究。”</p>
这次来的是新晋的宰相李岘。</p>
论辈份，李岘长一辈，而薛白说不讲究，那也就不讲究这辈份了。</p>
薛白在许多事上都不讲究辈份。</p>
“臣久归朝，今得殿下拔擢，必当鞠躬尽瘁。”</p>
李岘先是执了一礼，方才坐下，腰挺得直板板，只沾了一点椅子。</p>
这是个年富力强，作风强干之人。</p>
“请你来，两桩事。”薛白道：“一则，我意在削各地节度使之权，方法已有成例，如此前河南道之改制，将其权职一分为四，后寻机将权力下放各个州县，然各地情况不同，削藩事大，需有强项令……”</p>
李岘听得很认真。</p>
他是宗室，且性格强势，确是主持此事最适合的人选。</p>
薛白又强调不希望因为削藩而闹出乱子，或是影响了边防，那就需要李岘做长期的准备，探查好各个藩镇的详情，每个节度使的心思，以及其麾下将领哪些忠心可用，哪些心怀悖逆。</p>
两人谈着这些，一旁桌案上的沙漏也在一点点地往下漏沙，渐渐漏到了底。</p>
殿内没有宫人在侍候，薛白瞥了沙漏一眼，亲自将它翻了过来。</p>
待他们终于初步谈成了削藩之事，沙漏已翻了五遍。</p>
相比于杜五郎，薛白对待李岘的重视程度显然大不相同。</p>
而削藩之事谈罢，还有第二桩事要谈。</p>
“其二，是京兆尹的人选，此前的京兆尹是窦文扬所选的庸人，永王之乱时便逃得不知去向了，如今长安诸事由颜公暂时代管，你可有举荐？”</p>
京兆尹是非常重要的一个职守，关系京城安定，薛白必然该用一个心腹，因此李岘没想到他竟会问自己，不由大为讶然，连忙答应会仔细斟酌。</p>
是否能选到适合的人先不提，薛白这一问，有个立竿见影的效果，就是瞬间拉近了与李岘之间的关系。</p>
李岘感受到了薛白的信任，眼神顿时就不同了。</p>
一旁的沙漏又漏尽了，这次薛白没有将它再转过来，而是开口说了几句公事之外的话。</p>
“我年轻识浅，骤登高位。朝中各种说法都有，或怀疑我身份，或质疑我的忠心，更有甚者，以一些子虚乌有、骇人听闻之谣言诽谤于我。但我对大唐的忠心，天地可鉴。”</p>
李岘听了，便知该自己表达了，道：“殿下的身份，旁人或有疑虑，但我可以确定。”</p>
当年在河东，正是李岘从杨光翙口中打探到薛白的身份及其谋篡之心。</p>
在那时皇孙可并非前途似锦，而是死罪，何况当时还不是薛白主动认领，因此，李岘从一开始就不质疑薛白的身份。</p>
从一个宗室的角度来看，既然薛白正是李唐皇室后裔，那是否谋篡也就不重要了，他巴不得有一个能振兴社稷的宗室子弟来继位。</p>
今日薛白对他信任，也反过来增强了他对薛白的信任。</p>
至少现在，李岘的立场是倾向于薛白这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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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五郎领了差事，一点都没有逞能，出了宫便去找杜妗，打算问她这桩差事到底要如何办。</p>
他先是去了东市的丰汇行，却得知杜妗不在问了曲水，才得知了一桩消息。</p>
“二娘近来新置了一处产业，今日过去了。”</p>
“哪？”</p>
“平康坊。”</p>
听得这三个字，杜五郎首先想到的是平康坊三曲，不由问道：“什么？二姐总不会是买了几间青楼楚馆？”</p>
“五郎想到哪去了？”曲水道，“往日看着老实，原来是风月场上的老客。”</p>
“我？”</p>
杜五郎大感冤枉，却也懒得在这件事上多说，再一想，立即就猜到了杜妗置办的是什么产业。</p>
“你不会是说，右相府吧？”</p>
曲水这才刮目相看，问道：“五郎竟也知道？”</p>
这话有些小瞧人，杜五郎倒不生气，还开了句玩笑。</p>
“毕竟是相门子弟，聪明，随我阿爷。”</p>
曲水不由抿嘴而笑，细细将这桩事与他说来。</p>
平康坊李林甫的宅院占地近一个坊的四分之一，但最初是没那么大的，而是逐渐占了周围的宅院扩建而成。</p>
此前，这宅院被窦文扬的一个亲戚买下，永王之乱后，有人劝杜五郎出手拿，但后来是落入了嗣歧王李珍之手。</p>
李珍本是打算搬过去住，可近来朝廷下诏，禁绝京城攀比之风。</p>
这诏令也是一种提醒，倘若有人不听，朝廷多的是办法整治，就比如卢杞在蜀郡就施行过间架税。</p>
李珍就听到了小道消息，说国库空虚，朝廷已准备再施行间架税了，一旦如此，平康坊那大宅院便成了烫手的山芋，他便想要脱手，但没人敢接。</p>
无奈之下，李珍只好把偌大的府邸拆分成好几个单独的宅院发卖。</p>
李林甫之子李岫已回到京城，就买了他以前居住的那一片后院。</p>
而杜妗则置办下了以前李林甫会见官员、处置国事的那片区域，原因没别的，只因那里曾是大唐权力的中心……</p>
杜五郎听罢，不由感慨道：“我真是明智啊，没有听一些吹捧之言就去置办那大宅院。”</p>
曲水只好附和道：“是呢，五郎大智若愚。”</p>
“大智就大智，何必若愚？”杜五郎道，“那我还得到平康坊去找二姐。”</p>
“二娘也未必在呢，许是办好事便入宫去了。”</p>
“大姐呢？”</p>
“去了玉真观找李十七娘说平康坊宅院之事？”</p>
“咦，她还未搬进宫中道观吗？”</p>
“哪有这么急的，让人嚼舌根子，必然是晚些，以太子妃的名义请腾空子入宫。”</p>
曲水说起这些绯闻逸事来眼睛就发亮，杜五郎却不是多嘴的人，马上就把话题转回来。</p>
“那我还是到平康坊走一趟吧。”</p>
“五郎若有事不决，可问问达奚娘子，她今日便在。”</p>
“好吧。”</p>
杜五郎便去见了达奚盈盈，才开口说到“梨园”二字，她便知了他的来意。</p>
“此事五郎幸而是来问我，否则你二姐只怕不给你好脸色。”</p>
“为何？”杜五郎不解。</p>
“坊间传闻，殿下与杨贵妃有染，是五郎你在帮忙打掩护，此事可是真的？否则殿下为何会把梨园交给你？”</p>
杜五郎眼珠子一转，马上就明白过来，自己找错人了，不该找杜妗出主意，该去杨家。</p>
他脸上却是半点不显，道：“我哪办得成这么大事啊，传闻都是假的。连怎么操办梨园我都不懂，还得靠你给出个主意。”</p>
“五郎真会说话，好吧，我便给你出几个主意……”</p>
(本章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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