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并没有像预想中那样感到安全，依旧还是担心受到迫害。</p>
如牵线木偶般地完成易储的各项礼仪，告祭了太庙，之后，李俅向薛白看去，只见他身披衮服，器宇轩昂，英武非凡。</p>
“三兄……殿下。”李俅开口道：“我能与殿下说几句话吗？”</p>
“一道走吧。”</p>
薛白对李俅并无太多提防之意，还是那自然而然的态度，招了招手，一并往宫门外走去。</p>
他们在高高的台基上走过，能俯瞰到长安一角，有种大好山河在望之感，可心境却是大不相同。</p>
“我是真心拥戴殿下。”</p>
李俅鼓起勇气，终于开口说了起来，以讨好的态度继续道：“殿下是我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文才武功盖世，是最适合的储君人选，我早就想让位了。”</p>
为了活命，说些奉承之语，并不丢脸。李俅年轻脸薄，说这些并不显得谄媚，说着说着，反而真有种兄弟相亲的感受。</p>
说实话，以前他也管薛白叫作“薛逆”，事实上却根本没去考证薛白的身份，只是从个人利益出发而抵触此事。</p>
可一旦利益的立场变了，他并不认为薛白是冒充的，毕竟李隆基都承认了。</p>
那这份兄弟之情就变得非常可贵了，甚至比与李琮的父子之情还要可贵。</p>
“不必担忧。”薛白道：“只要你老实安份，不违法纪，断不会有人敢伤你。”</p>
李俅一愣，没想到薛白说话这么直率，径直戳破了他的心事。</p>
但也是，如同太上皇对让皇帝一直厚爱有加，只要让出了储位，哪怕是做给天下人看，薛白也该对他好。</p>
“好好过日子。”</p>
薛白说着，轻轻拍了拍李俅的背。</p>
李俅感到背上一暖，那颗忐忑了许久的心也像是被这一拍拍回了心窝里。</p>
往日看起来十分可怕的薛白，在这一刻也显得和煦可亲了起来。</p>
他仔细想来，其实薛白确实没做过什么刻意要对付他的事，一直就是宦官们在挑拨离间。</p>
一个气场强大的人，只需稍稍摆出好态度，反而更让人感激。李俅竟是在这一刻对薛白还有了一些崇敬，当然，这份崇敬是以畏惧为基础的。</p>
“是，阿兄！”</p>
李俅再开口，又换了称呼。</p>
在他看来，他与薛白就是失散已久的亲兄弟。</p>
~~</p>
升平坊，杜宅。</p>
杜有邻时任东都留守，但可以预想到他被调回朝堂，进入宰相行列的日子不远了。</p>
其实以杜家如今的地位，再住在这里已很不恰当了，宅院太小，离皇城也太远。</p>
这日就有人跑来给杜五郎说，可以替他置办到平康坊李林甫原来的宅院。</p>
“五郎可还记得，你曾经就是在平康坊对着右相府指点了几下，遭吉大郎殴打。如今若是置下李宅，岂非扬眉吐气？妙哉。”</p>
“扬眉吐气？”杜五郎挑了挑眉，吐了一口气，道：“我要扬眉吐气有何用？宅子嘛住得舒服自在才是正理。”</p>
“平康坊那大宅，宽阔奢华，出门便捷住得岂不比这里舒服自在？”</p>
杜五郎想到当时去右相府的情形，对于那个选婿窗的恐惧浮上来，不由摇头道：“我可一点都不自在，好不容易逃脱毒手。”</p>
“五郎莫非是有何顾虑？以你与殿下的关系……”</p>
杜五郎连忙道，“去去去，我与殿下不过是朋友，可从未有借此平步青云的想法。我自己都烂泥扶不上墙，想攀附我啊，那你可白费功夫了。”</p>
“五郎你怎可妄自菲薄？”</p>
“我偏要，我就是烂泥，你怎样？”</p>
杜五郎不由分说，把跑来打搅他清静的说客一股脑赶了出去。</p>
宅门处，门房正牵着几匹骏马。</p>
一个身穿襕袍带着斗笠的人正好进了杜宅，杜五郎一见，张了张嘴，道：“无……吴兄来了。”</p>
两人遂进了院子。</p>
“家里倒蛮热闹。”</p>
“我毕竟今日不同往日了嘛。”杜五郎笑嘻嘻道，“我是叫伱无咎，还是该唤你殿下？监国太子，可威风了。”</p>
话虽这般说，只怕在他心里，并不以为太子有多了不起。毕竟李亨当太子时，他就与东宫打过不少交道了。</p>
薛白懒得理他，随身摘了树上的一棵青杏丢过去，在院子里的摇椅上半躺下。</p>
“今日怎跑来了？”杜五郎道，“你若是要寻你那些红颜知己自去寻，阿姐也不在家。”</p>
“就是来待一会。”</p>
“哦。”</p>
两个人就在各自的摇椅上悠闲地躺着，看着头顶上果树的枝叶发呆，薛白渐渐闭上了眼，像是睡着了一般。</p>
“我这两把椅子布置得不错吧？”杜五郎嘴不闲，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p>
“哦？”</p>
“你现在有些为难了，终于当了监国太子，大权在握，得给人家名份了，这可是一件大难事。”</p>
薛白听着也不睁眼，只有嘴角微微扬着，似在嘲笑杜五郎肤浅。</p>
他过来，是想静一静，重新审视一下自己。</p>
到了大唐这么多年，唯有这个地方，最能让他找到自己是谁，而不至于迷失在一个又一个身份里。</p>
“我都替你算过了。”杜五郎道，“有几个女子，你还真不好给她们名份。李十七娘反而还好说，不过奸相之后，与你同宗同姓，毕竟辈分差得远嘛。我二姐这身份却很不妥当……”</p>
“可以先出家当女冠。”薛白随口道。</p>
“你还真是考虑过了的？”杜五郎颇为诧异。</p>
但其实这件事远不是这么简单的，以薛白的身份，与杜妗的关系，甚至与杨氏姐妹的关系，肯定是为世所不容的。</p>
薛白又沉默了。</p>
杜五郎便不再聊这话题，嘟囔道：“我就不该多管你的事。”</p>
他遂说了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或者是他身上发生的，或是街坊邻居家的琐事，或是长安市井间的传闻，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薛白漫不经心地听，想应就应，不想应就不应。</p>
太阳渐渐移动，树下的影子也渐短了。</p>
杜五郎晒到了太阳，懒得起来移椅子，小眼一眯，翻了个身。</p>
“当年在这里，你问我的名字。”薛白忽然道，“我说名叫薛白。”</p>
“然后呢？”</p>
“我一直以来，都是叫这个名字。”</p>
“名字嘛，现在找回了身世与本名也就是了。”杜五郎体会不到薛白的纠结，随口应道。</p>
薛白笑了笑，心想，为了自己的抱负，当李倩就当李倩吧，相比于大唐，名字不重要。</p>
毕竟，一开始就是这般计划的，有了这个身份，许多事就顺理成章，顺利得多……</p>
“咚、咚、咚！”</p>
忽有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接着，院门就被推开了。</p>
全瑞快步跑进来，见了薛白并未露出惊讶的神情，行礼道：“殿下，封常清擅自回京了，就在门外！”</p>
杜五郎一下跳了起来，讶道：“怎么会这么快？！”</p>
连他都知道，封常清曾经逼着薛白立誓绝不谋篡，算是满朝文武当中比较固执倔强的一个。这种时候突然不奉诏就赶回长安，只怕是来者不善。</p>
但算时间，封常清应该不是听闻了薛白被立为太子才赶过来，应该是更早之前，也许是想来勤王的。</p>
“殿下，是否去见见？”全瑞问道。</p>
杜五郎转头一看，薛白却还是悠闲地躺在那，似没听到一般。</p>
“你今日怎么这般懒散？都不像是你了。”</p>
“是啊，我都不是我了。”</p>
薛白低声呢喃了一句终于站起身来，往门外走去。</p>
全瑞脚步匆匆，上前把大门打开。</p>
“吱呀”一声，只见大门外竟是站满了人，也不知是何时来的，居然一直都没有太大的动静。</p>
刁氏兄弟原是雍王府兵曹参军，如今都被授予了禁军将领之职，也不嫌重，披着威风凛凛的盔甲领着人立在门前，如门神一般。</p>
被他们挡着的，则是风尘仆仆的封常清。</p>
封常清为人俭朴，衣裳陈旧，沾满了泥，不认得他的人见了，还以为是哪个平民百姓在求见。</p>
而在封常清身后，既有其带来的士卒，也有不少闻讯赶来的官员。</p>
“殿下。”</p>
随着薛白一露面，众人不约而同地行礼呼唤。</p>
唯有封常清还直挺挺地立在那，道：“殿下？可还记得在末将与诸将军面前立下的誓言？”</p>
薛白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抬起头看着院墙处的屋檐……他最初在大唐睁开眼就是站在这个位置，看着长安的雪吐出自己的名字。</p>
而他也确实曾答应过封常清，不会“以皇孙之名”阴谋暗篡李氏社稷。</p>
有件事他近来一直在考虑，但还没想出一个确切的结果，没想到这么快封常清就找上门来了。</p>
薛白终于回过头，正要开口。</p>
“封常清！”长街那头，陈希烈已匆忙赶到，远远就须发皆张地怒指着封常清，叱道：“休得无礼！”</p>
成王败寇，事成了，自然有人为薛白背书，什么誓言不誓言，似乎并不需要薛白亲自解释。</p>
(本章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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