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智光满不在乎地听着，脸上已浮起了可怕的狞笑。</p>
终于，他打断了李璘的话，叱道：“永王若非反贼，末将以及这些将士们的功赏从何而来啊？！”</p>
李璘一愣，没想到有臣子会明目张胆地吐露这等言语。</p>
“我是皇子亲王，你是想踩着我立功不成？”</p>
“不错！”</p>
对着这种冥顽不灵的凶恶之徒，李璘愈发慌了，只好道：“我要见皇兄，带我去见皇兄……”</p>
“不必了。”</p>
周智光既然敢对李璘吐露心声，就没打算让李璘活着见到李琮，径直下令道：“斩！”</p>
李璘不敢相信，他堂堂亲王，天子之弟，且不说有没有真的造反，就算有，也不是一个臣子能轻易杀的。</p>
“你怎敢？这是先斩后奏，你就没想过后果……”</p>
“噗。”</p>
周智光见部下不敢动手，没耐心继续等，亲自上前抢过那柄大刀，一刀便斩下了李璘的人头。</p>
头颅掉在地上，吓得一旁李璘的妻儿尖叫不已。</p>
“噗、噗。”</p>
连着两声响，周智光竟是把他们也斩了头。</p>
“我不敢？”</p>
周智光丢了刀，竟是一脚踩在李璘的头上，然后一踢一踮，把头颅踮起，一把拎在手上。</p>
端详了一会儿，他下令把首级装匣，呈到奉天向圣人报功。</p>
至于从李璘身上收到的东西，包括举证薛白的那一封信，他也一并收了。</p>
“永王反，雍王也反。”周智光不以为然地念叨道，“无妨，都是我立功的垫脚石。”</p>
他以贫贱身份一夜之间跃到眼前的高位，自然得意非常忘了自己是通过巴结宦官而走的捷径，只认为全是凭自己的本事。他见过懦弱的天子，不过如此。他比天子更有天子之气，于是愈显桀骜。</p>
“出发，去郭子仪军中！”</p>
~~</p>
郭子仪几乎是同一时间收到了两封诏令。</p>
第一封是圣人命周智光替代他统兵的旨意，得到这封圣旨的过程却有些许惊险。</p>
当时并未有宦官前来传旨，而是周智光赶到他的大营外，称有要紧军务禀报，请郭子仪相见。</p>
但郭子仪一眼就看出来，周智光既不卸甲，也不入营，还不肯屏退身边的亲兵，必然是不安好心，他遂留了个心眼，没有立即去相见。</p>
等了大半日，便有哨探归来，禀报了周智光袭击他的部将并斩杀永王之事。</p>
郭子仪闻言怒不可遏，几乎就要出兵攻打周智光，到了这时，周智光才派人送来圣旨，要求郭子仪交出兵权。</p>
军中将领顿时哗然，说什么的都有，有痛哭流涕、不愿郭子仪离开的；也有暴怒如雷、要斩杀周智光的；甚至有人扬言要兵进奉天，铲除圣人身边的奸邪……</p>
“节帅若再不杀奸宦，社稷就要毁于一旦了！”</p>
“都住口！”郭子仪拍案喝叱道，“劝老夫清君侧，伱欲反不成？老夫先杀了你！”</p>
众将沉默，悲伤不已。</p>
正是在这个时候，第二封政令到了，是从长安来的，有太上皇与三省的印章。</p>
内容是，朝廷已让雍王监国，雍王希望郭子仪能与他共同迎回圣人，结束动乱。</p>
诸将一听，又有了对比，自然是万分认同这道政令。</p>
可其中有一个颇关键的内容，就是杀窦文扬。这与方才军中激进者所言相同，都是违背圣意，行同造反。可这既是出自朝廷的政令，郭子仪的观感就有些不同了。</p>
“节帅还在犹豫什么？若放着贤明的政令不执行，反而遵守这昏庸的旨意，难道不是愚忠吗？”</p>
郭子仪却没有第一时间决断，想了一整晚之后，写了一封亲笔信，派人送入长安，邀雍王一晤。</p>
他请薛白出城，在渭水桥上相谈，想必薛白是不敢来的但这本身就是一种试探，看薛白的诚意有多少，之后也许会在禁苑，或长安城内谈。</p>
没想到，当天就有了答复，薛白答应出城相见。</p>
大唐开国之初，太宗皇帝也曾与颉利可汗在这座便桥上会盟，郭子仪不敢拿这次的谈判与之相比，却还是颇欣赏薛白的胆魄。</p>
一切安排妥当，两日后，就在信使回报雍王已经出城，郭子仪也打算动身之时，周智光再次送来了一封信。</p>
这次，送来的是薛白写给李璘的信，上面确是端端正正的颜楷，内容则是薛白怂恿李璘造反。</p>
“周将军当时见此罪证忧急冲动，杀了永王，此事虽有错，却是出于报效国家的拳拳之心。另外，圣人之所以会降旨暂免郭节帅之权，也是因此罪证而有所顾虑，唯请郭节帅万不可与逆贼同流合污啊！”</p>
郭子仪接过这封薛白的罪证，神情严肃。</p>
若这一切是真的，他竟能够体会圣人罢免他的这个考量了。</p>
“郭节帅若要证明自己的忠心，也简单。”信使道：“只需拿薛逆的首级呈于圣人，圣人自会收回成命。”</p>
~~</p>
渭水潺潺，两边各有士卒列阵。</p>
薛白走在便桥上，扶着桥栏望向远处，感慨道：“天气真好啊。”</p>
“正是好时节。”</p>
“若无战乱那就更好了，踏青，放个风筝，躺在柳树下睡一觉。”</p>
薛白说着，没听到郭子仪有所反应，转头看去，忽问道：“郭公可是有心事？”</p>
郭子仪伸手入怀，拿出了一封信。</p>
“老夫本在怀里藏了一把匕首，但思来想去，还是想向雍王当面求证。”</p>
“哦？”</p>
薛白接过信，看了一眼，哑然失笑，道：“很像我的字迹，但失于匠气了。”</p>
郭子仪讶然，道：“这并非雍王手写？”</p>
“我拿些手稿给郭公，一对比便知。”薛白道，“我若要造反，从范阳起兵南下，或是一开始就不平定史思明，放着你与李光弼在河北与之牵制，我自可在长安独掌朝纲。何必平了史思明，而唆使李璘起兵？这不是多此一举吗？”</p>
郭子仪道：“雍王也许是养寇自重平大寇、养小寇，否则当时太上皇在蜀郡，你为何放诸王到太上皇身边？”</p>
“岂能算得这般精准的？”</p>
薛白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叹息道：“当时我若不放人，是不忠，可顺着太上皇心意，依然还被怀疑是别有用心。我居长安是错，镇范阳也是错，何时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p>
“身入朝堂，猜忌永远都是免不了的啊。”郭子仪也不由感慨。</p>
“是啊。”薛白道：“局中人，不由己。”</p>
他随手把自己的“罪证”还给郭子仪，转向奉天的方向，开口说起正事来。</p>
“就拿窦文扬一事来说吧，我今若不管，纵容他操纵圣人，郭公难道就会相信我的忠诚坦荡吗？你们要我放权，我已照做过一次了，远赴范阳，可结果成了这个样子。时至今日，我还要向郭公证明心迹？不去除佞宦，反而剖腹自证吗？”</p>
郭子仪默然良久，一扬手，把那封薛白写给李璘的信抛进渭水。</p>
竹纸在水面上漂了一会，很快被卷入河水，再也不见。</p>
其实，薛白早就看出李璘的野心，把李璘作为他养寇自重的那个“寇”，那只要一开始就让别人代笔就行了。</p>
而现在，不论何种阴谋诡计，都随水而去了。</p>
“给我五天时间，我平定周智光。”郭子仪道，“迎圣人回京。”</p>
“好。”</p>
~~</p>
诸将远远望着便桥上交谈的一老一少两道身形，渐渐也能感受到那种平和轻松的气氛，都松了一口气。</p>
待郭子仪归来，表态愿意接受朝廷的政令，众人大喜，纷纷请令愿去平定周光智。</p>
“跳梁小丑，狂妄自大。末将只需三千兵马，便教他全军覆没！”</p>
“不必着急。”</p>
郭子仪却没有发号施令，只让众人回营。</p>
他远道而来，兵力又多，粮草压力比周光智大得多，李琮又不愿意补给他，现在其实已经到了粮草告罄的时候了。</p>
所幸，长安城运了一批粮，缓解了燃眉之急，之后郭子仪传告所有的士卒，说关中久经战乱，田地荒芜，如今既然诸将士回来勤王，立下功劳，加之原本就有许多是关中人，愿意留下屯田的皆可报名，依功劳分配田亩。</p>
消息一出，郭子仪麾下士卒反应还算平静，他们在陇右原本就开了田，如今放弃反而要损失一年收成。反而是周智光的士卒听闻之后，很快就躁动起来。</p>
周智光带来的兵马很杂，除了京城中的禁军，还有关中各地的援兵，以及临时招募的新兵。</p>
这些人都不想打仗，且大多数都是原本在关中种地的百姓，一听自己的田地要被分给别人，士气大跌。紧接着，郭子仪又让人散布战乱已定，马上要迎天子回朝、论功行赏的消息，更是让他们没了战意。</p>
周智光大怒，接连鞭打、严惩军中怠惰的士卒，试图激起他们的斗志。</p>
而正在此时，郭子仪竟是只带了寥寥数名扈从，抵达了他的营门外。</p>
“周智光既称有军务要报，本帅今日来了，且让他出来相见。”</p>
周智光一听，认为这是除掉郭子仪的好时机，当即祭出圣旨，点齐兵马出营，要逼郭子仪让出兵权。</p>
他杀伐决断，出了辕门，见郭子仪真来了，当即就下令围住那寥寥数人。</p>
“郭子仪，我奉旨来代你统军，你却抗旨不遵，勾结叛逆，图谋不轨，可知罪？！传令下去，拿下他！”</p>
郭子仪驻马而立，身影巍然，只有颌下的长须随风而动。</p>
面对构陷，他没作解释，昂然应道：“周智光，你桀骜跋扈，枉为人臣！”</p>
只是这一句骂，郭子仪甚至没有下达任何命令，周智光身旁的兵将们却已有人大呼了起来。</p>
“随郭节帅平贼！”</p>
周智光一愣，愤然回头就要怒叱。</p>
迎面，却是倏然闪过的刀光……</p>
(本章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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