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顺二载，十月二十四日，年节将近。</p>
长安，大雪。</p>
杨序牵着马进入春明门，抬头看去，前方酒旗招展，胡姬作舞，豪客放歌，好一派热闹景象。</p>
一场动荡之后，归来仿佛依旧是天宝年间。</p>
他在一间酒肆坐下，准备打听些消息。没等到酒端上来，就被耳畔的议论声吸引了注意力。</p>
那说的是一对男女的苟且之事，颇为香艳。人群中时不时还发出“不会吧？”的惊叹声。</p>
“都是如狼似虎的年纪，哪就能忍得住？”</p>
“可不是说人已经死了吗？”</p>
“假死脱身，才好长相厮守，日日相伴嘛。”</p>
“一直以来传的是他与杨三姐啊。”</p>
“这你就不懂了，嘻嘻……”</p>
杨序脸上也浮起了会心的笑容，听了一会之后，他已听出来被议论的两人是谁。</p>
人们嘴里那倾国倾城、婀娜多姿的红颜祸水当指的是杨贵妃了，至于那名字不能提，却手握重权的年轻人，亦是呼之欲出。</p>
他的目光便落在挑起这话题并抛出最多内幕的人身上，观察到那人的神情有些鬼鬼祟祟。</p>
果然，对方很快就把话题稍稍做了些转移。</p>
“都说他的功劳多大，可一个人能对祖父的女人起觊觎之心，得有多不堪啊。”</p>
“禽兽尚且不为……”</p>
杨序眼珠转动，心中有了猜想。等到那人走了，他酒也顾不得喝，当即跟了上去，果然见那人又到下一家酒肆去议论。</p>
风流韵事其实不用刻意造谣，早就散布开来，压都压不住。但要使它不被淡忘，还是得有人传播，最好还得评点几句，给某些人盖棺定论。</p>
若问长安城中有谁能做这件事，结果其实是不难猜的。</p>
再出了一间酒肆，那人往城北走去，杨序快步跟上，过了一道坊门，却是忽然跟丢了对方的踪迹。</p>
他左右一看，又往前走了一段。身后忽然响起一句问话。</p>
“兄台跟着我做什么？”</p>
杨序转过头，脸上已浮起了笑意，拱手行礼道：“我没有恶意，只想见一见你的主人，有厚礼奉上。”</p>
~~</p>
马车载着各式的财宝到了窦文扬宅中，他清点了一遍，脸上就浮起了满意的笑容。</p>
杨序一进来就表了态，道：“永王作为圣人的至亲兄弟，自然愿意为圣人进奉珍宝。”</p>
窦文扬姿态摆得很高，道：“大唐没有让诸王出镇地方的惯例，圣人原是想召回永王，念及兄弟之义，方才没有下诏，这是什么？是信任。”</p>
“圣人真是太信任永王了。”杨序很识相，“我代永王叩谢圣恩。”</p>
接着，他话题一转，带着疑问的语气问道：“说是诸王不出镇地方，雍王却去了范阳，看来，圣人也十分信任雍王？”</p>
窦文扬居高临下地看了杨叙一眼，问道：“永王又是何态度？”</p>
“永王敬奉圣人，却对雍王有所顾虑，担心他不太安份。”</p>
窦文扬一想，若能联合永王一起对付薛白，自然是很好的，态度当即就好了很多，也不藏着掖着，坦率地指出薛白已经尾大不掉，削弱他并不容易。</p>
杨序当即代永王表态，愿意为此事出钱出力。</p>
窦文扬大喜，加之收了杨序的礼，很快便将他奉为上宾。</p>
如此融洽相处了两三日，杨序遂开始给窦文扬出谋划策，提起了长安城中那些谣言，指出圣人该借助太上皇的力量对付薛白。</p>
前段时日，李琮提出要让张垍、陈希烈拜相就已经引起了窦文扬的警惕，他心里对李隆基还是有很深的忌惮，闻言也不作声。</p>
杨叙看出了他的犹豫，道：“窦公，你我该从长远为圣人考虑啊。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太上皇年岁几何，雍王年岁几何？”</p>
窦文扬是小家子做派，不想放一点点的权力出去。但道理不难懂，经过杨序这一说，也明白若不联合圣人的父兄，很难对付得了薛白，而以薛白的年纪，往后也不会给他们机会。</p>
杨序又继续劝道：“都在传雍王与杨贵妃有染，太上皇已然颜面扫地。他比谁都想让雍王死。到时窦公你就是挽救社稷的第一大功臣啊。”</p>
这件事就是窦文扬在传的，他只想到败坏薛白名声这一层，此时才意识到原来还可以一举两得。</p>
他终于还是点头应了下来。</p>
杨叙又提出，现在年节将近，想替永王给太上皇请安，以全孝道。</p>
大家谈到这个地步了，接下来要通力合作对付薛白，窦文扬也不太好拒绝。</p>
毕竟他虽收了厚礼，可永王给左藏库的进献可还没到。</p>
至于李琮，对此也没甚话语权。</p>
李隆基久居深宫，偶尔能见到一两个外臣，非常开怀，给杨序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员赐了一杯酒，席间还提出想搬到兴庆宫去居住。</p>
父亲有心愿，李琮若是不答应，那就是不孝。可他心里又极不愿意，干脆闭目不答，由窦文扬替他拒绝。</p>
“兴庆宫因战乱残败了许多，不宜太上皇居住，太上皇还是住太极宫为妥。”</p>
能够阻止太上皇的心愿，无疑给窦文扬增添了许多权力。</p>
高力士见不得他的气焰，反过来叱道：“叛军既未攻入长安，兴庆宫能如何破败？太上皇愿意住，如何轮得到你一個奴婢指手划脚？！”</p>
窦文扬脸色一变，竟然三番两次地被高力士教训，心里已打定主意要把高力士贬谪外放，再行刺杀。</p>
他也是脸一板，道：“高翁久居深宫，不知宫外的情形，安禄山叛乱以来，民不聊生，朝廷哪还有钱修缮兴庆宫。”</p>
这是在讥李隆基昏庸，纵容了叛乱，把话给堵死。</p>
但另一方面，他也暴露出李琮眼下缺钱的困境，早晚还是要妥协的。</p>
事已议定，十月二十八日，抢在年节之前，李琮就下旨拜陈希烈为相。</p>
此事有李隆基的影响，中书门下省并没有反对，大唐一直是群相制度，颜真卿拜相以来却一直都是独相，此前是因战乱需要统筹钱粮，如今再反对别人拜相也说不过去。</p>
战乱之时，陈希烈被薛白拿下之后，也曾为薛白做过几件事，算得上有功。</p>
用他为相，比起用别人，是雍王一系更能接受的结果。</p>
至于张垍，既已落发出家，终于再一次错过了成为宰相的机会，这也是各方权衡的结果。</p>
十月很快过去，应顺二载也就此突兀地结束了。</p>
在这短短十个月内，李琮平定了河北之乱、俘虏斩杀了契丹可汗，在朝堂治理上也逐渐掌握了一部分权力，似有了再造大唐的明君之相。</p>
他觉得应顺二载这两年是过渡的两年，薛白对他施加了太多的影响，他每一个功绩背后都有薛白的影子，这让他很不自在。</p>
接下来将会是他君临天下、大展雄风。</p>
~~</p>
上元元年，正月朔日。</p>
今日是休沐，颜真卿没去衙门，独自一人待在冷冷清清的家中。</p>
说是冷清，因为韦芸也去了扬州，如今还未接回来，家中人口少。但其实有不少官员来拜会这个宰相，大门外其实是门庭若市。</p>
颜真卿旁人都不见，唯有一人前来拜会他见了见，那是杜有邻。</p>
“朝中这局势，颜公可感到忧虑啊？”杜有邻问道。</p>
“为何忧虑？”颜真卿反问道。</p>
杜有邻道：“陈希烈软弱无能，左右摇摆。圣人引他为相，便是为了让他承奉圣人的中旨，可陈希烈施行的真是圣人的意思吗？只怕是窦文扬的。”</p>
颜真卿没有回答，知道依杜有邻的想法，最后无非是让薛白清君侧，到时好不容易平息的战乱又要再起。</p>
杜有邻继续道：“若说陈希烈不值得重视，想必要不了多久，他必要再引韦见素为相，此人却不可小觑，若如此，颜公离罢相就不远了啊。”</p>
颜真卿不是栈恋权位的人，苦笑着摆摆手，道：“若真是韦见素拜相，我辞位倒是也无妨。”</p>
杜有邻见他如此，也不再勉强。转而请教起自己的问题。</p>
“雍王想调令兄颜杲卿，与袁履谦等人到范阳任留守，主持军屯之事，令兄曾在河北担任过营田判官，是最合适的人选。”</p>
“是啊。”颜真卿道：“家兄到范阳，比留在河北更适合。”</p>
杜有邻道：“如此一来，东都留守的人选也就空出来了，此职该由雍王举荐，论资历，我虽不才，却还算适合。只是，我若再去了洛阳，颜公在朝中，只怕是无人声援了。”</p>
颜真卿道：“河北军屯是大事，你任过转运使，熟悉洛阳情况。如此安排甚是妥当，不必因顾忌朝堂党争而耽误了正事。”</p>
“那，我开了年就去上任了？”</p>
杜有邻其实已预料到了圣人罢颜真卿相位的决心，才会有今日这次拜访。</p>
过了一个有些冷清的上元节之后，正月里杜有邻就去洛阳上任了。</p>
他作为雍王一系资格最老的人，随着他这一上任而来的还有一系列的人事调动，代表着雍王一系把关注的重点向东、向北移，从朝堂向地方转移。</p>
陈希烈是个很圆滑的人，重新回到宰相之列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写信向薛白表忠心，对颜真卿这个后辈也很客气。平时议论国事也是一声不吭，仿佛他在李林甫为相的时期。</p>
可还没出元月，长安城就出了一桩案子。</p>
有国子监的生员状告颜真卿曾与韦述、郑虔、苏源明等人秘谋，指斥乘舆，妄称图谶。</p>
李琮当即表态绝对相信颜真卿，下旨把那告状的生员押入大狱，旨意送到中书门下省，颜真卿却不敢执行，干脆上表请求致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