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又遭殃了。”</p>
当燕京留守刘象昌看到史朝清那三千余骑奔出城门，不由感叹了一声。但另一方面，他心里也舒了一口气，感到那暴戾恐怖的气氛缓了许多，终于能得半日安生了。</p>
他喜欢文雅之事，遂回到了家中，召来舞姬为他歌舞。</p>
燕京城时兴的曲子都是来自薛白，此子虽是大燕之敌，燕朝廷却不禁他的诗词。毕竟大燕皇帝喜欢诗，是有名的诗人。</p>
薛白在这里之所以叫“薛白”而不是“李倩”，与他那些诗作有很大的关系。</p>
一曲终。</p>
光着雪白大腿的舞姬转过腰身，以一个遗世独立的姿态唱出了最后一句。</p>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p>
刘象昌抚掌大悦，端起金杯饮了一口酒，想到了过去也有匡扶天下之志。如今却寄身于胡虏之间，行禽兽之事，蓦然回首，怅然不已啊。</p>
但等圣人攻取长安，擒下如薛白这样的大文人，对大燕晓以诗书，其实也是一样的。</p>
手揣着金杯想着这些，感受着舞姬拿薄纱撩动着他的脸，闻着那淡淡的香气，刘象昌正准备做些更文雅之事。</p>
“阿郎！”</p>
忽然有禀报声打搅了他的雅兴。</p>
“李归仁败退回来了，有千余骑正在城下叫门。”</p>
“这么快？”</p>
刘象昌连忙起身赶往城楼，往下看去，虽看到了李归仁的旗号，却没见到人。</p>
他皱起了眉，并不肯开城门，只让士卒放下吊篮，放使者上来说话。</p>
那使者上了城头，递过李归仁的令符，道：“见过留守官，雄武城没能守住，大将军正在亲自断后，请打开城门，先放我等入城增守。”</p>
刘象昌接过令符核验了，确是真的。他想了想，招手让使者随他走了几步，到了僻静之处说话。</p>
“你先告诉我，官兵有多少人？”</p>
“唐将封常清率领安西五千余骑，以及叛将田承嗣的一万余范阳降卒，正杀奔京城。”</p>
“你不必瞒我。”刘象昌道，“你们就是官兵吧？若真是李归仁麾下，岂能对我如此客气啊？”</p>
他竟是一眼就看出了唐军的诈城之计，见对方不答话了，又道：“你们只有一千人，幽州城内却有悍卒上万，进了城，你们如何控制得住？”</p>
“依刘公之见？”</p>
“我早有归附朝廷之意，若朝廷能许我节度使之职，我当弃暗投明。另外，我还有几个小条件……”</p>
使者不能作主，遂下了城头回到军中，将刘象昌的意思禀明给了张光晟。</p>
“刘象昌说他可以归附，但不能放将军入城，以免引起城中军民惊慌。但他可以封锁城门，不让史朝清入城，等到王师击败了史氏父子，他将改换旗帜、重归大唐，到时朝廷只需要封他范阳节度使即可，他必保范阳安定。”</p>
张光晟跨坐在马鞍上默默听着，眼神里渐渐透出不悦之色。</p>
他不远万里奔袭范阳，不是为了再立一个拥兵自重的范阳节度使。让士卒们出生入死地走到了这最后一步，又岂容旁人摘走了最后的成果？</p>
可他沉吟了许久，却道：“转告他，我答应他。”</p>
“将军？”</p>
“此事重大。”张光晟道，“我需亲自上城头与他商议。”</p>
于是，使者登上城头两趟，商议之后，刘象昌允张光晟带三十护卫登上城头。</p>
在刘象昌看来，这是个无名之辈，胆子小很正常，又不像他，常年与凶残暴戾的胡将们打交道。</p>
他并不重视张光晟，只是担心张光晟位卑权低，不能作主，遂吓唬了几句。</p>
“时间不多了，待史朝清回来，必歼灭你等。只要答应我的条件，我自会率城归唐。”</p>
“刘公若愿归附，幸事。”张光晟道，“朝廷自然会嘉赏刘公的大功。”</p>
刘象昌抚须而笑，接着便打听各路的消息，问道：“封常清果真拿下了雄武城？”</p>
“当然。”</p>
“雄武城城坚粮高，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官兵攻克了啊。”</p>
“过了年节，史思明在河阳大败，李归仁听闻消息，心中不定，战意也就不坚了。再加上我们有降将田承嗣领路，田承嗣与雄武城中一名将领相熟，便暗中联络。”</p>
张光晟遂细说起夺取雄武城的经历来。</p>
刘象昌也知田承嗣在香积寺投降了薛白，遂问道：“然后呢？”</p>
“然后，田承嗣在接应下登上城头……”</p>
张光晟指点着城墙说当时的攻城形势，刘象昌便探头去看。</p>
忽然，寒光一闪。</p>
张光晟迅捷地拔出刀来，一手捉住刘象昌的头，杀鸡一般地割破了他的脖颈。</p>
“噗。”</p>
血喷涌而出，吓呆了周围的燕兵们。</p>
但最能镇慑人心的是张光晟那胸有成竹的气质。他置身于敌阵之中，随时有被燕军乱刀劈死的风险，可他在这方面非常有经验，用那冷冽的眼神一扫，已割下了刘象昌的头颅高高举起。</p>
“王师已至，投降免罪，否则依叛逆罪处死！”</p>
周围的燕兵们震惊不已，纷纷投降。</p>
张光晟立即命人打开城门，让他的兵马进城，控制了西城门。</p>
他第一时间派将领去夺下另外三座城门。</p>
没过多久，城中史思明留下的心腹大臣向闰客得到了消息，连忙命勇将辛万年守卫皇宫，派遣将领卫鸣鹤来夺回西城门。</p>
双方遂在城中巷战。</p>
张光晟虽不惧卫鸣鹤，可时间也在一点点地过去，待到史朝清率部归来，他若还不能控制所有城门，史朝清就能从别的城门进城。</p>
~~</p>
桑干河畔，绿草如茵，万物复苏。</p>
百余匹骏马撒着蹄狂奔着，胯下之物愈来愈长，晃晃荡荡。</p>
它们在水浅处涉水过河，一群母马正在河边饮水。见有公马奔到身边，有母马撅了蹄子以示拒绝。</p>
“咴。”</p>
公马咧开马嘴仰天长啸，彰显着它的神骏，母马方允许它伸长脖子过来嗅……</p>
“哈哈哈。”</p>
史朝清本担心阿爷的爱马跑丢了，领着人一路追来，见到这一幕，他不由哈哈大笑。</p>
远远地，有在河边洗衣服的妇人被这大阵仗惊动，抱起木盆想跑远。史朝清拍马上前，张弓搭箭“嗖”地一箭便射倒一人。</p>
正围猎着，西边有逃散的士卒奔了过来，说了雄武城之败，唐军已追击上来杀了李归仁一事。</p>
“有这回事？！”</p>
史朝清还没想明白唐军去了何处，忽听到了马夫们的大喊声。</p>
却是河对岸有人吹了口哨，用小马把母马都吸引走，而他那些神骏的公马也跟着对方去了。</p>
“中计了！”</p>
史朝清勃然大怒，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当即派人去把马追回来，同时掉头奔回燕京城。</p>
一路狂奔，远远见城头已经换了唐军的旗帜，燕京士卒们顿时惊诧万分，不信唐军这么快就拿下了燕京城。</p>
“你们。”史朝清随手一指几個将领，叱道：“带人去别的城门看看！”</p>
他自恃勇猛，策马到了城下，张弓搭箭，对着城头上一员守军就射。</p>
在这个距离由下往上射，竟还真让他射中了一人。</p>
“我是大燕太子，敢背叛我者，我将你们煮成烂肉！”</p>
城头上不少刚刚投降唐军的士卒们又忐忑了起来，不敢对史朝清放箭。</p>
众人长期以来忍受着他的残暴，对他有很深的畏惧之心，即使想反抗，鼓起勇气却很难。今日唐军来是一个契机，但唐军兵少，似乎还没让人们鼓起足够的勇气。</p>
史朝清得以耀武扬威，返回阵中。</p>
过了一会，他帐下亲卫大将曹闵之赶回来，道：“太子，唐军已夺取了南门，但东门还在抵抗！”</p>
“随我入城！”</p>
史朝清奔入东城，发现辛万年正在与唐军巷战，当即率军支援，双方就在范阳城中厮杀。</p>
杀到傍晚，唐军渐有不支之势。</p>
史朝清不由十分得意，觉得自己武功不凡，不愧是史思明最喜欢的儿子。</p>
可唐军却显得很是难啃，分明是身陷重围，却步步不退，那唐将的旗帜还几次往史朝清这边压过来。这让史朝清感到了危险，不明白对方到底有什么底气。</p>
他遂开始怀疑他的亲卫里有人暗通唐军。</p>
其实吧，他往日做那些残忍之事，就是觉得自己年轻压不住人，得让他们怕他。</p>
正在这时，有士卒赶到他身边，道：“太子，封常清的兵马到了。”</p>
“这么快？”</p>
史朝清感到唐军行进迅捷，步步不落，心里立即就有些发虚。</p>
往日再残忍暴戾，碰到硬茬他怂得却很快，道：“退入皇宫！”</p>
这就是让出外城廓了。</p>
一旦让出，就只能等到史思明回师解围。好在皇宫里钱粮无数，史朝清完全撑得住。</p>
“退！”他凶狠地大喊道：“退！”</p>
命令传到前方，燕军大将卫鸣鹤正在与唐军鏖战，见身后士卒退了，猝不及防，连忙勒住缰绳要退，“噗”的一声，人头便掉落在地。</p>
“杀！杀！”</p>
唐军大声呐喊，兴奋不已。</p>
随着战鼓声不断提振，有大军从西边袭卷而来。</p>
封常清的主力及时赶到了，径直入城，开始控制幽州城。</p>
作为这一路唐军的主将，封常清在这一战当中的作用看似很小，全靠张光晟奔袭夺城。可杀人容易，让人心服却难，封常清自从拿下雄武城，一路收拢降卒、安抚百姓，这在实质上安定了北方，也给张光晟提供了后盾。</p>
很早之前，两人就已经是这般配合的了。</p>
在这个黄昏，张光晟浑身浴血地站在范阳城中，眼中杀意腾腾，怒火并没有因为叛军的退却而熄灭，反而愈发炽烈。</p>
他已杀红眼了，脑子里是过去的败迹与屈辱，一心想要大开杀戒。</p>
此时，封常清的手掌轻轻拍在了他的肩上。</p>
“胜了。”</p>
“终于胜了。”</p>
张光晟手一松，刀掉落在地上，眼框一红，竟是落下泪来。</p>
回首看他这一辈子，有过无比的辉煌。却也跌落尘埃，一蹶不振，一败再败靠着部将牺牲性命苟延残喘，割掉脸面，舍弃名字，躲在无人知晓的暗处等待着。</p>
没有人能体会到为了今日这一胜，他经历了怎样的煎熬。</p>
有无数次，他以为自己再也不能打胜仗了。</p>
封常清也十分感慨，他别的事不念薛白的好，唯独薛白的人在潼关救出他的老友、恩人，让他不得不承这个情。</p>
他拾起地上的刀，宽慰道：“不杀了，这里不是西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