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5章 平凉对策</p>
平凉，崆峒山。</p>
泾河与胭脂河在山下交汇，望驾峰上一片苍翠，有白云缭绕。</p>
山中有一片石府洞天，建有道观，背山面水，环境幽寂，从洞中能望到远处的泾水，却不会为水声所扰，正是清修的绝佳处。</p>
傍晚时分，夕阳缓缓动，照在了一名正盘坐在洞府中修行的道士脸上，那是一张很年轻的脸庞，相貌标致，却不宜用“英俊”一词来形容，而是天质自然，妙相庄严。</p>
他正要起身，忽从山林之中听到了什么，遂倾耳聆听。发现是有僧人在下方的山林中诵经，声音苍老而悲凉。</p>
年轻道士并不认为佛道殊途，反而从对方的诵经声中感悟良多，大有知音之感，喃喃道：“憾残经音，先悽怆而后喜悦，必得道高人。”</p>
他遂往山下走去，寻觅对方。</p>
山中听得声音很近，走起来却不知要绕多少沟壑，渐渐，天黑了下来，好在他循着经声，终是看到了一人。</p>
那是个衣裳残破，身形佝偻的老僧，正在山岩间拾着枯枝。</p>
“听禅师诵经，有遗世之响。小道李泌，隐居于此，幸会。”</p>
“小道并不想当宰相。”</p>
“原来是卖消息换赏金啊，师父直接说便是。”</p>
李俶道：“黄帝听闻仙人广成子居崆峒山，遂带文武官员问道。广成子试其诚心，将山路皆变为悬崖绝壁。黄帝无法上山，黄帝耐心等了三個月，直至入冬粮草用尽才返回，次年开春即再次登山寻访……我寻李神童之诚心，不亚于黄帝寻广成子啊。”</p>
李泌听得前半句，正要戳穿这老僧，因长安大慈恩寺的高僧他都识得，根本没有法号“懒残”的，偏眼前这老僧嘴里扯着谎，却还从容镇定。</p>
“啊？可师父能骗得过李神童吗？”</p>
“殿下，前方没路了。”探路的向导折返了回来禀报道。</p>
“那小道士是李泌。”</p>
~~</p>
“师父，不是说要去骗那道士的洞府吗？为何又下来了？”</p>
待听到后半句，李泌则是讶然道：“叛乱？”</p>
老僧仿佛没看到他一般，兀自拾柴，堆起来点火，在火堆旁缩坐下来，从行囊中拿出几个芋栗，放在火中烤着。李泌遂也在火堆边端坐，默默陪着这老僧。</p>
李俶不甘心就这般无功而返，如今灵武小朝廷草创，急需真正的宰相之才，李亨正派人四处寻找李泌。李泌若恰好在崆峒山，他是必须要见到的。</p>
“你我有缘，赠与你。”</p>
时近三月，这西北高山上还有些倒春寒，那老僧衣裳单薄，虽坐在火边，鼻水却还是长流不止，他不时拿手擦擦，擦得鼻头发红，嘴里则自言自语起来。</p>
李泌想了想，答道：“偷了禅师的虚诞。”</p>
李泌犹待细问，忽然，老僧把吃剩的半个芋栗递到李沁手里。</p>
“阿弥陀佛，弟子明白了，此为成全。”</p>
李泌竟还是耐着性子在旁边看，若有所悟。</p>
“小道士偷了老衲的什么？”忽然，老僧回过头问道。</p>
他指了指李泌，奇道：“只有一童，没有二童啊。”</p>
“出家人的事，怎能叫骗？那是点化，点化懂吗？”</p>
~~</p>
数日之后。</p>
“听说过轩辕黄帝来向广成子问道的故事吗？”李俶抬头望着骄阳，转向身后的随侍们问道。</p>
“我们经过平凉时，不是听说忠王即位，正到处让人在寻访李泌吗？走，将此事报于广平王。”</p>
一个小和尚从树丛中探出头来，好奇地往山路上看去，道：“我早便听过神童之名，竟是在这里。”</p>
老僧说罢，一瞪眼，起身，飘然而去。</p>
“慎勿多言。”</p>
这种话，对于登上山一点用都没用。可李俶借由此事把自己比喻成轩辕黄帝，却能不动声色地加深旁人对他的崇拜。</p>
“小道士还不知天下大乱了不成？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老僧喃喃道：“信安山有石室，王质入其室，见二童子对弈。”</p>
“师父，我听不懂。”</p>
众人纷纷摇头。</p>
“是啊。”老僧道，“他待老衲至诚，老衲……依旧得占了他的洞府。”</p>
这老僧似乎有些疯癫。</p>
老僧大喜，道：“孺子可教也，老僧法号‘懒残’，原是长安大慈恩寺的住持。因叛乱而随天子出逃，流落至此。”</p>
“神童？”</p>
老僧见此一幕，拍手大笑，道：“好好好，你我有缘，我赠你十年宰相。”</p>
李泌遂恭敬接过，在火光中还能看到上面沾着老僧的鼻涕，竟也不嫌它脏，老老实实地吃了下去。</p>
“不懂。”</p>
“这你便错了，重要的不是赏金，而是修行。”老僧摸了摸小和尚光溜溜的头顶，喃喃道：“岂不闻‘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他若无济世之心，又岂会是老衲的知音？”</p>
他说话颠三倒四，似乎是脑子不太清醒。等那芋栗一熟，他竟是一伸手就从火中将它拨出来，也不怕烫，拿着张口就吃，嘴唇上的鼻涕流到了芋栗上，他也浑不在乎。</p>
“李泌求长生，长生无果，不如德化万民，此亦修行。”老僧喃喃，“阿弥陀佛。”</p>
“小道士不安好心，欲偷老衲吃食，易涨易退山溪水，易反易覆小人心……”</p>
过了许久，向导再次探路，原来方才是走错路了。</p>
众人沿着小道返回，攀上北峰的险道，走了许久，前方豁然开朗，终于找到了一片石府洞天。</p>
李俶的眉头当即舒展开来，心里有预感马上就要找到李泌了。冥冥之中，这仿佛是天意，让当世最有才略之人来辅佐他这个天命之子。</p>
他抬起手，止住身后的随侍，独自走进那洞府之中，只见一个白衣道人正在收拾书卷。</p>
“先生。”</p>
“广平王？”李泌回过头来，略有些讶然，之后若有所悟。</p>
李俶则已抢步上前，握住李泌的手，怆然泣下。</p>
“我总算找到先生了！先生不在朝中这些年，沧海桑田，天下分崩。今阿爷在灵武收整，欲兴社稷，唯请先生出山相助！”</p>
洞府中有一方石桌，上面还摆着残棋，乃是李泌与仆童闲暇时下的。</p>
过了一会，棋子被收走，端上了山泉水烹煮的茶，李泌默默听着李俶谈论这数月之间发生的剧变；又过了一会儿，茶盏被撤下，放上了一封地图。</p>
地图是李泌的，上面标注的是天下各处的名川大山、道观寺庙，并非是战略地形。可他对天下郡县地形早已了如执掌，提笔勾勒了几下，形势即清晰了起来。</p>
“我是闲散山人，已无出仕之念。今殿下既至，任官便罢了，略抒拙见，请殿下参详。”</p>
李俶想要请李泌出山辅佐，且并不仅是平叛一事，既然来了，势必是不打算轻易离开。但他首先还是表现出极重视、尊崇李泌的建议的态度。</p>
“殿下方才说，庆王谋逆，那如今长安城可还在坚守？”</p>
“长安。”李俶略微迟疑，道：“破城的消息虽暂未传来，可想必长安城已被攻破了。”</p>
“确定？”</p>
“圣人……先帝崩殂，庆王虚张声势，又能以哄骗手段守城多久？”李俶长叹一声。</p>
李泌点点头，暂时并不去追问这些，而是先谈摆在眼前最关键、最影响深远之事，道：“陛下既临天下，当以平叛为要务，天下无寇，且万事俱全。”</p>
李俶转头看向山下的景色，心想，李泌这句话倒也不见得对，倘若李琮未死，或者长安那个圣人是真，即使叛乱已定，皇位依旧有变故，哪里还能称得上“万全”？</p>
当然，若长安已破，那就确如李泌所言了。</p>
“先生所言极是，敢问破贼之策？”</p>
李泌道：“‘扬长避短’四字而已，叛军统塞外骁骑十余万，兵锋锐不可当，王师当避野战，击其薄弱之处，叛军自范阳起兵至长安，成一字长蛇之势，打蛇打七寸……今长安在或不在，战略却有大不同。”</p>
李俶都说长安一定守不住了，没想到李泌竟还要作出长安尚在的假设，微微有些不自在。</p>
李泌道：“若长安尚在，可遣封常清出歧山，则崔乾佑、田承嗣必西进求战；遂诏李光弼取临晋，逼潼关，扼断三秦通衢，则叛军首尾不得兼顾。”</p>
他们都知道，长安若还在，李亨只需调兵遣将，救长安其实是很简单的事。</p>
李泌脸色愈发严肃，他虽在山中，对天下大事却看得比许多深在局中之人还要清楚。他已意识到局势至今，天子威望大跌，已经有演变成东汉末年诸侯割据局面的可能了。</p>
“只守住长安，不够，王者之师，当图长治久安。宜命郭子仪勿弃河北，复出井陉，取范阳。贼失巢窟，方无死灰复燃之后患。如此，不出三月，叛乱可定。”</p>
李俶心底里还是非常认同李泌的看法的，却还是有些不同的角度。</p>
“可若遣封常清出歧山，岂不是救了谋逆的李琮？再者，若不诏郭子仪、李光弼至灵武觐见，又恐其为李琮所惑。”</p>
“殿下多虑了。”李泌道：“只需平定了叛乱，以此大功，陛下又何惧庆王？”</p>
李俶心中焦虑，偏偏有些事他不能细说，只好不在此事上与李泌争执，道：“是我见识浅薄了，可若长安已然失守，又该如何是好？”</p>
李泌看着地图的眼光微微一凝，知道一旦如此，那就得花更多的时间精力来扭转官兵与叛军的实力差距，一场很快能平定的叛乱就不得不被拖到两年左右了。</p>
他依旧有策略，遂指着地图继续说起来。</p>
当然，他心里还是希望长安城还在，祸乱能够尽早平定……</p>
~~</p>
平凉。</p>
一间被守卫包围着的院落中，陈希烈正坐在躺椅上昏昏欲睡。</p>
高参则在堂中来回踱步，依旧愤愤不平。</p>
“圣人既已下旨，命忠王为朔方节度使，支援长安，他竟敢抗旨不遵，擅自称帝，还将我们囚押至此，岂非谋反？！”</p>
陈希烈缓缓叹道：“事已至此，你走来走去，还有何用？”</p>
“陈公可有高论？”</p>
“既来之，则安之，放心吧，以老夫的经历声望，广平王是不会杀我们的。”</p>
“我担心的是长安。”高参道，“我爷娘兄妹都在长安，我真没想到忠王会如此……不顾社稷大义！”</p>
陈希烈摇了摇头，叹道：“此事能做的，我们都已做了，且等着吧。”</p>
有些事，他比高参这个年轻人更清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