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2章 选择</p>
时至七月，天气愈发炎热。</p>
平原城被包围了一个月之后，粮食与物资愈发短缺。</p>
薛白隔了许多天才偶然间在镜子里看了自己一眼，见到的是个胡子邋遢、满脸血污、目露凶光的男人，他回头看了一眼，未见到旁人，方意识到那就是自己。</p>
他并没有卢奕那种临死前还拾掇得一丝不苟的优雅，城外的水源已经被切断了，只靠着城中的井来饮水，没人会打水洗脸。薛白终于失去那种养尊处优的身体记忆，开始习惯在物资匮乏的情况下生存。</p>
天蒙蒙亮，他走出住处，沿着夯土路走向城头，举起望筒往史思明的营地望去。看到有许多衣衫褴褛的百姓散在营地外围，低着头，在地上找吃的。</p>
或是运送辎重时漏出来的米粟，或是马匹嚼剩的草料，叛军对于养马非常舍得下本钱，草料里有不少豆类、高粱，甚至还有一些盐，而困在平原城内的士卒都已经无法得到足够多的盐了。</p>
城外的难民从泥土里一粒一粒地拾着粮食，迫不及待地便往嘴里塞着。忽然，有箭矢“嗖”地向他们射来，一小队骑兵从营地中出来，射箭驱赶。</p>
难民们累得跑不快了，踉跄地往两旁的树林里避去，在留下几具尸体之后，营地前静下来。</p>
薛白还在眺望，过了一会，看到有难民又出来，艰难把地上的尸体拖进了树林，之后，一道炊烟从林子里升起。</p>
号角声起，叛乱大营前的拒鹿角被搬开，一队队叛军往平原城开进，开始了新一天的攻城战。</p>
薛白回过头，见是静塞军中一个校尉，名叫范冬馥。他特意记了很多将士的名字，虽然其中一部分人没多久就死掉了。</p>
前几天的夜里，王难得甚至偷偷率军出城，把地洞填上，填到一半，遭遇了叛军的攻击，付出了不小的伤亡之后险之又险地撤回了城内。</p>
“薛太守可知我的名字？”</p>
他自诩人如其名，是个很懂得选择朋友的人，能看到薛白眼神里平等待人的真诚。</p>
“常山，他说薛太守你早知河北守不住，把家小都偷偷送到了太原。”</p>
洗漱之后，贺兰进明整理着胡须，与贺兰至嘉走到院子中纳凉，仰头听着远处的动静，喃喃道：“叛军今日还不鸣金，真不知这城何时就要被攻破了。”</p>
“李将军其实知道叛军攻下了洛阳城，只是没告诉士卒们，问题是，贺兰太守说叛军得了洛阳就是得了含嘉仓，那就根本不缺粮食，我们切断叛军的粮道已经毫无意义了。”</p>
在这样的背景声中，薛白与李择交登上了城楼高处。</p>
贺兰至嘉道：“只怕不等城破，便要有将士献了我们的脑袋投降史思明。”</p>
“不错。”李择交道：“我阿爷总说，人生在世，择友乃第一要义，所谓‘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贺兰进明貌似高雅，实则傲慢好妒，自私自利，不可交。”</p>
总之，他们用尽一切消耗守军体力、意志的办法，笃定城墙或守军一定会有崩溃的一天。</p>
城头上的士卒们喊着号子，卖力地抛射着土石。</p>
史思明不是要通过地道杀入城中，而是要挖空城墙下的地基。他甚至贴心地让士卒用木头支撑着挖出的地洞，直到挖到城墙下了，放火把木头支架一烧，城墙便要坍塌下来。</p>
他们并不是一股脑地冲到城下架云梯往上攀，而是架着盾车在城下挖掘。</p>
薛白道：“近来忙，无暇与李将军增进了解，你信得过我。”</p>
范冬馥很崇拜他这种沉稳亲切的态度，低声道：“贺兰进明说相信薛太守坚守下去，只有死路一条，请李将军随他一起突围。”</p>
“择交？”</p>
范冬馥加重了些语气，有些不忿地道：“太守要小心，贺兰进明趁现在军心不稳，夺了你的权……”</p>
“一！二！”</p>
“那是他根本不着急，未尽全力攻城。”</p>
一名仆妇连续从井里提了几桶水，倒在厨房的大釜里点柴烧热了，端到贺兰进明屋中。</p>
薛白面不改色，拍了拍他的肩，拉着他走下石阶，到了无人处，问道：“具体的呢？”</p>
“范校尉，何事？”</p>
“太好了。”</p>
薛白当时到太原见李光弼，顺带着便把李腾空、李季兰安顿好。不知如何传到贺兰进明耳里，便成了其编排他的理由。</p>
守军只好努力拆掉城中的屋舍，抛射石土砸叛军、地洞的入口。</p>
~~</p>
傍晚。</p>
“今日我与李择交谈过了。”贺兰进明压低了声音说起正事，“他答应我会劝颜杲卿、薛白突围，到时，他会随我到常山。”</p>
正此时，远远看到李择交往这边走来，范冬馥连忙闭嘴、走开。</p>
“方才贺兰太守与将军私下谈了话，末将随着李将军听到了一些。”范冬馥压低了些声音。</p>
“我们能在史思明的攻势下坚守这么久，我是不曾预料到的。”</p>
“不会毫无意义，即使有了含嘉仓，他们的根基还是在范阳。”薛白首先宽慰了范冬馥，让他不必担心，方才问他们还说了些什么。</p>
李择交道：“何必赘言？眼神就已经能说明很多事情。”</p>
薛白能做的就是鼓舞士气，然后带着士卒们对城墙进行修补，这过程太像抗洪救灾了，使他不止一次地想到他父亲追着被洪水卷走的猪的画面了。</p>
“李将军为何会告诉我这些？”</p>
“往哪突围？”</p>
“薛太守。”</p>
贺兰至嘉对李择交的反应并无怀疑，他兄长一直以来就是個极富魅力的人，最擅于说服别人追随他。</p>
“贺兰进明言下之意，突围之后，利用颜太守与薛太守吸引史思明的追击，他与我则领兵抛下你们。”</p>
叛军也会用投石机对平原城抛射石块，或寻找守军兵力不足的城墙段对城内射火箭。</p>
这里的“李将军”指的是颜杲卿临时任命的静塞军使李择交。</p>
这次，他们之所以选择与薛白一起支援平原郡，是因为当时局面向好，本以为是个立功的机会，没想到最后却是身陷重围。</p>
可若是能突围出去，尤其是把薛白、颜杲卿甩掉再回到常山郡，那放眼整个河北，贺兰进明就会是功劳最高、威望最显著的一人。</p>
有一件事很奇怪，这次薛白立下这么大的功劳，原本以为朝廷会封赏一个河北招讨使之类的官职，但如今竟还没等到朝廷的封赏，不知是为何耽误了。等贺兰进明到了常山，也许正好可补上这个阙。</p>
“问题是，能劝动薛白突围吗？”贺兰至嘉沉吟道：“他若不答应，有王难得在，阿兄怕是做不了主。”</p>
“眼下这局面，真以为薛白还能够撑得住吗？李择交只需告诉薛白，静塞军已经士气低迷、怨声四起，快要弹压不住了。”</p>
正在此时，远远地，叛军的鸣金声终于响了，贺兰进明松了一口气，庆幸安全度过了今日。他并不想再次附逆，很害怕在他的举措起到作用之前平原城就被攻破了。</p>
是夜，又轮到王难得带着云中军值守，贺兰进明下令让北海军早早休整。他麾下将士需要等到突围时再卖力杀敌，眼下还是该补充体力，避免伤亡。</p>
当然，营防还是得做好的，守夜的士卒听到夜里城墙那边闹了一阵动静，似乎是叛军偷袭了一次。</p>
……</p>
次日一大早，又有难民跑到叛军的营地附近寻找吃的，他们明知这可能让他们丢掉性命，可若找不到吃的，他们必然丢掉性命。</p>
贺兰进明则在竹圃下用热水泡开了硬梆梆的饼，饮尽了他酒囊里最后的一滴酒。</p>
他已有四十九日不曾听过丝竹之声，觉得自己变得俗不可耐，为此深深地长叹了一口气。</p>
在叛军进攻之前，颜杲卿派人来邀他去商议战事。贺兰进明猜测很可能是李择交的劝说起作用了，但也保持着警惕，遂点了一队心腹亲兵随他前往。</p>
好在没有剑拔弩张、自相残杀，颜杲卿与薛白果然答应了要突围，但薛白的理由，却是让贺兰进明惊讶于他脸皮之厚。</p>
“好消息。”</p>
薛白等将领们来齐，走到地图前，开口道：“昨夜有常山郡的信使冒死突围到城下递消息。”</p>
贺兰进明扫视了堂中一眼，并没有看到那信使。</p>
薛白仿佛知道他的心思，道：“这位壮士中了叛军三支箭，已经晕了过去，正在救治，但他成功将消息送到了。”</p>
说着，他拿起佩剑，在地图上“哒”地一点，点中了范阳的位置。</p>
“我们已策反了叛军的范阳留守贾循，此人是京兆府人氏，曾在剑南击败吐蕃军，亦曾在平原郡营田，文武双全，后为张守珪麾下将领。十天前，他已据幽州、举义旗，归顺朝廷并传檄范阳各地！”</p>
一封檄文被传递给诸将，上面是贾循的慷慨陈词，还有范阳留守的印章。</p>
诸将皆感惊喜。</p>
薛白沉得住气，除了颜杲卿，事先并未与旁人提过此事，以免走漏了风声。等到现在事成了才说，对于士气的提升便是巨大的。</p>
“不仅如此，我们还策反了平卢将领刘客奴，他现已诛杀了安禄山任命的平卢节度留后吕知诲，据渔阳而响应贾循。另外，还有安东将领王玄志，亦举旗与刘客奴遥相援助！”</p>
“好！”</p>
军中已有急性子的将领拍掌大喊道：“端了安禄山的老巢，看他还拿什么作乱！”</p>
“朝廷这么快就收复了范阳？”</p>
“平原之围很快也要解了吧？”</p>
这一片议论声中，自然也有一部分人不信，一部分人半信半疑。</p>
贺兰进明完全不信，在他想来，安禄山经营范阳这么久，根基深厚，人心所向，故而一旦起兵，三十余日即攻破洛阳，所向披靡，这种情况之下，怎么可能会出现后院失火的情况？根本不合常理！</p>
而且，薛白一向是爱撒谎的，为了骗士卒们洛阳没丢，否认了李憕、卢奕、蒋清之死，把忠节义士的头颅随意埋入乱葬岗，后人无法祭奠。一个如此言而无信之人，以如此突如其来的方式，宣布如此重大的消息，必然是假的。</p>
“出于谨慎，此事一点预兆都没有，是否可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