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0章 人如狗</p>
快到傍晚,一个名叫庞小二的叛军士卒倚在树杆下打了个盹,睡梦中紧皱着眉头,表情显得有些拧巴。</p>
尖锐的哨声再次响起,他从噩梦中惊醒,倏地站起,不多时,几个同袍已骂骂咧咧地从树林里出来,四面八方都有。</p>
“啖狗肠,找到小舅舅没有?”</p>
“队正找到了。”</p>
庞小二还以为他们找到薛白了,转头一看,只见队正孔让手里正提着一只野兔的耳朵,一边道:“那位薛太守不就是一只兔子吗?”</p>
士卒们顿时一阵嬉笑。</p>
火光通明,像是太阳从西边升起。</p>
“我说呢,西面如何这般安静,将军原来是围三阙一,西边还有伏兵吧?”</p>
柴也烧完了,火熄了下去。</p>
“饶命,我没有叛乱,没有!”</p>
庞小二只好下了马,拉着它过桥。这次没有遇到爆炸,他到了对岸,往前走了十余步,见到前方趴着几具尸体,这是他的队正孔让带人杀的。</p>
一丝愧疚浮上庞小二的心头。</p>
“敌人从村外杀来了……”</p>
她努力划桨,却还是离那战场越来越远。</p>
顺势,大火从村子正中燃起,向四面八方袭卷而去。</p>
田庭琳抬头看了看天色,已经三更了,想必田承嗣已下令大军造饭,准备拔营,等薛白的消息等得不耐烦了,又要来催。</p>
一队骑士径直奔向她,流水一般地由横列而转为纵队,扬起了手中的兵器。</p>
哪怕只是一个村妇,她竟也有了自己值得与千军万马为敌的骄傲豪情。</p>
当然,这么做也是为大局考虑。因为太原没有拿下,而且李光弼被薛白引荐为了河东节度副使,那么若不擒杀薛白,这个河东太守就很有可能往太原去引来援兵,杀回常山,截断大军的后方。</p>
虽数百人,却像有千军万马只为她一人而来。</p>
大哭了一场之后,她重新走向小桥,要去把她的男人也拉回来安葬。</p>
他很严厉,且另外还带了两百人,当即命令这两百人拉开包围,其余人进村擒杀薛白。</p>
庞小二顾不得回头,径直求饶道。</p>
见此情形,他军中的掌书记也上前,小声道:“田将军,只怕不太对。薛白有此天雷地火之利器,突围不难,缘何龟缩于小小一南白村?”</p>
他心中原本的恐惧当即就消散了不少。</p>
她已经回过家了。</p>
其中也有士卒想殊死一战,奈何这种地势下,只有被推搡着的份,但凡逃得晚了,那锋利的陌刀毫不留情便劈了过来。</p>
身后的树林里响起一阵扑腾声,有突如其来的动静把鸟儿们惊飞了。</p>
孔让用力踢了一脚地上的沙土盖在火堆上,渲泻了心中的不满。自从叛乱以来,他们得了大量的赏赐,又被纵容烧杀抢掳,士气正是高昂之时,都盼着早日奔赴洛阳大干一场,被分派来围堵薛白便有些没意思了。</p>
田庭琳皱起了眉,意识到伤亡只怕要比预想中还要大。</p>
庞小二疯狂逃窜着,终于逃回了河边,冲着对岸大喊道:“将军!被伏了!”</p>
“好!”</p>
“就在河边!”</p>
“不论如何,他必要往西去。”田庭琳道:“我还防了他一手。”</p>
庞小二听得身后响起的声音,愣了愣,转头看去,只见执刀站在他身后的是一个农妇。</p>
小桥轰然炸开,桥上的两名骑兵在一瞬间连人带马被炸为碎片,而已经冲过桥的骑兵中也有两人被高高掀起,摔在地上,成了两瓣。</p>
乱世之下,他与邓四娘家的小黑狗都是一样的命运。</p>
下一刻,异变突起。</p>
孔让也射了一支箭,可他还未从惊恐中回过神来,手抖得不成样子,箭矢最后直接飘进了河里。</p>
方才还一往无前的热闹攻势顿时停了下来,众人都惊呆了,盯着地上的半截尸体发呆。</p>
庞小二原本不属于这一队,他的队正聂平虏与孙让起了冲突,被卢将军杀了,他才被编到孔让麾下。经历这一切说不出是什么心情,他脑子里浑浑噩噩的。</p>
急于求成的搜捕,只怕会有不小的伤亡。</p>
其中有一具尸体引起了她的注意,看装束分明是昨日见到薛太守一行人中的。她连忙把船撑过去,费力用竹篙勾住它,拉近了,借着朝阳仔细一瞧,却并不是她以为的那位薛太守。</p>
“过桥。”</p>
他四下一看,西面最安静,于是向西面逃去。感到身上的盔甲又重又不方便,干脆把盔甲也脱下来,顿时感到轻松不少。</p>
“我觉得不对啊。”孔让道,“我们拿着火把走在明处,要是迎面撞上薛白,杀得过他的人吗?”</p>
庞小二踹开一个屋门,看到里面趴着一个孩子的尸体,当即一愣,感到背上凉飕飕的,额头上的汗水不停地沁出。</p>
他往日都是称田承嗣为“阿兄”,此时称作“将军”显得郑重不少,该是出发前被田承嗣重重训斥了一顿。</p>
“那里有人!”</p>
“真的?”</p>
火苗炙着兔皮,油脂被烤出来,发出“滋滋”的声音,孔让看了,道:“等我们吃完了再去,来得及。”</p>
这是第三次爆炸,造成的伤害却绝非前两次可比。数十个叛军士卒混乱地挤在一起时,炸药在他们当中爆炸了。</p>
原本以为只要冲进村子里拿人,很简单的一件事,可现在,叛军必须隔着河重新整备,再搭一座桥。</p>
跑着跑着,前方水流声愈发近了,南白村就在滹沱河畔,前方正是河水拐弯之处,还有一片颇大的湖泊。终于,他看到了一片波光粼粼。</p>
“轰!”</p>
“好吧。”</p>
“啖狗肠。”</p>
“噗。”</p>
邓四娘站起身,听到杀她孩子的凶手发出小狗般的呜咽,鼻头一酸,哭了出来。</p>
他们很快策马而去,留下一堆篝火还在烤着野兔,一点点将那皮肉烘成了最诱人的金黄色。</p>
那些人不会追着逃掉的漏网之鱼,她却放不下心中的仇怨,于是追上来,终于手刃了一个仇人,哪怕她明知道对方也是被逼的。</p>
“他们放火了。”</p>
可庞小二首先感到的是冤枉,他有什么办法呢?东平郡王反了、将军反了、队正被杀了,当时他若不动手,死的就是他。</p>
前方豁然开朗,那四通八达的小巷汇聚到了村子正中的一座祠堂,各队逃来的士卒都涌向同一个地方。</p>
压迫感扑面,好比她是一只小小的蚂蚁,而整个泰山压在了她的头顶上,恐惧的同时还有另一种错觉。</p>
孔让的将军卢子期就是被炸死的,他当时很幸运没被调到真定城,还认为在场同袍的描述太过夸张。今日亲眼所见,心里已打了退堂鼓。</p>
庞小二也怕被炸碎,脸色煞白地领了命令,踢了踢马腹,驱马向前,但那战马也因巨响受了惊,闻到那刺鼻的硝味,不肯上前。</p>
“来者何人?对旗号!”</p>
“啖狗肠,别废话,好好找。”</p>
“一间间搜!”孔让走在后方,催促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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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让饿得前胸贴后背,本以为今夜只需要包围村子、防止薛白逃窜就好,但在入夜之后,田庭琳亲自赶到了。</p>
之后,村子里的火光亮起,越来越亮。</p>
邓四娘当时就有了求死的心。</p>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声声惊慌的喊叫。</p>
“蠢材!”孔让骂道:“杀入长安,你要怎样的妇人没有,哪需这般麻烦?哈哈哈。”</p>
但薛白的人马已经开始冲锋了,人数不多,却像一柄尖锐的匕首,猝不及防地捅向了田庭琳的心脏。</p>
孔让一手执着火把,一手执着缰绳,看向前方那才搭好的桥,心有余悸,转头看了眼,喝道:“庞小二,你先过!”</p>
“轰!”</p>
哨声此起彼伏,仿佛满村都是薛白。</p>
于是,借着黑暗的掩护、对村子的熟悉,她悄然跟着他们,想着用自己的命与他们当中的某人换一条命。</p>
“快,射杀他!”</p>
“又遇天雷地火了,村前村后都有,死了六人、伤了三十余人,伤亡是小事,怕还有雷,夜色里贸然行事,让薛白趁乱逃了反而不好。”</p>
“你的意思是,他在设伏?”田庭琳脸色难看。</p>
相比于这种顾虑,损伤一点士卒,尽快除掉一块心病,这样的代价是田承嗣完全承受得起的。</p>
以死相搏,俱是用尽了全力,庞小二整张脸都涨红了,好不从容易把刀一点点压到了那农妇肩上。</p>
就像是说好了要去打猎,临出发时却成了“去,把那只老鼠捉了”。</p>
孔让分明人数占优,但心中先怯,好一会才想起吹哨,他慌张地把哨拿到嘴边。</p>
天黑时,小桥上的爆炸使得叛军没有马上进村,她在自家后院挖了一个大坑,埋葬了她死去的孩子。</p>
这是乱世的无奈,他们两人此前还从未体会过。</p>
“我还听说,他还有一物名为‘千里镜’,能否见千里难说,至少可见数里外之事物。那且不说突围,他也不该轻易被包围。”</p>
孔让感到有血溅到了身上,回头一看,当即惊喊道:“在这里!”</p>
怪不得所有人都重视薛白,这样的人物,岂是自己一个普通小卒能拿下的?</p>
“河里有人!”</p>
他是家里第二个儿子,他阿兄比他大十五岁,早年间战死在与契丹的战争中。他阿娘今年已五十二岁了,白发苍苍,垂垂老矣。他迫切希望能挣下军功,早日还乡侍奉阿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