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4章 北风行</p>
秋日的范阳城已是寒风凛冽，节度使府的院中燃着熊熊篝火，烘得堂屋内温暖如春。</p>
巨大无比的床榻上正堆着一座肉山。那是安禄山正仰面躺着，肚子上的肉软绵绵的，如油脂般往下流淌。</p>
一个中年女人爬上了他的肚皮，她是契丹族的悉万丹氏，虽已年过四旬，却还十分有风韵。</p>
她有着栗色的卷发，小麦色的肌肤，以及丰厚的嘴唇，此时正拨弄着双手轻轻撩着安禄山那一对比她还要丰满的胸。</p>
这动作已经持续了好一会儿，她热得满身大汗，听到了安禄山传出了舒服的鼾声，遂埋下头，往那巨大的肚子下方寻找着什么。</p>
掀开了一层肥肉，她眯起眼，换了个姿态，用头抵住总是流下来的肚皮，伸长舌头往前探……</p>
“咚咚咚咚。”</p>
远处有鼓声传了过来，经久不绝，一直到悉万丹氏都已经停下动作了，鼓声还在响着。</p>
“扶我起来。”安禄山道。</p>
虽然还是过往的语调，但冯神威听在耳里，感受却大不相同，他侧过头，让人把孙孝哲带了上来，开口说起骊山之事。</p>
但，这只是安禄山个人的看法。高尚、严庄这种河北士人对朝廷的怨念却要深得多。</p>
“安府君，圣人命我把孙孝哲带回来，交给你处置。”</p>
“哈哈，可是因为他这胡人太粗鲁了，不知礼仪，惹恼了圣人？”安禄山还在大笑。</p>
他们说是在求饶，但那凶狠的模样，倒像是想要了冯神威的命。甚至，高尚还向田乾真使了个眼色，田乾真便把手放在刀柄上，有个拔刀砍杀冯神威的动作，但被旁人挡住了。</p>
冯神威嘴唇一抖，想要说话，周围的一众将领们已纷纷大喊起来。</p>
“府君，饶了孙将军一命吧！”</p>
他并非已穷途末路、不得不揭竿而起，如今只要他不反，他就还是东平郡王，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在李亨登基之前，造反对于他而言，冒着巨大的风险，收获到的改变却不大。</p>
“好像是谋逆的大罪……那个，朝廷派了人来，是圣人身边的宦官冯神威，是否让他与府君说？”</p>
那是孙孝哲在挨鞭刑，叫得很惨很大声，但那声音却是中气十足，充满着对朝廷的蔑视。</p>
圣人在长安城开小朝会尚且没有这般多人，换言之，范阳节度使的气势并不逊于圣人。</p>
跑来报信的将领却吞吞吐吐了会，道：“府君，孙将军在长安犯事了，是被押回来的，圣人让府君看着处置。”</p>
他话音未了，一個妇人已从安禄山身后冲了出来，径直扑向孙孝哲，用契丹语哭喊着什么。</p>
然而，高尚、严庄却还要更大胆，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道：“那就把昏君也一并做了。”</p>
若非他说，旁人只怕看不出来，这风韵犹存的妇人，竟有孙孝哲那么大的一个儿子。</p>
末了，冯神威道：“请安府君莫怪，孙将军在骊山的所作所为圣人可是亲眼所见……”</p>
冯神威本待以颐指气使的语气说“随你处置，圣人就是想看看你是如何处置的”，可此时后面的话已不敢再说。</p>
安禄山正倚坐着，脸上的神情愀然不乐，一见他们便嚷道：“这可怎么是好？我好不容易讨了圣人的欢心，可得要变成疑心哩。”</p>
安禄山当时败给契丹，还是靠孙孝哲全力保护才得以逃脱的，他就不可能当着这么多心腹的面斩杀了爱将。干脆指着孙孝哲骂道：“你这鲁莽胡人，就算与王忠嗣有恩怨，也不该动手，气煞我也！”</p>
他正不安之际，安禄山再次浮现出憨厚的笑容，捧着肚子忙不迭地要下台阶来迎。</p>
“要是圣人疑心我了，我可怎么做大事？”</p>
当今圣人英明神武了数十年，在世人心中还有着极高的威望，包括安禄山对他也有着发自内心的恐惧。他希望能够等到李隆基驾崩之后再举兵，从李亨那个废物手里争一争天下，或是割据一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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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高尚、严庄一起到了安禄山的住处，一路上两人不曾说话，只在迈过门槛时对视了一眼，眼神里是一样的狂热与疯狂。</p>
“哈哈哈哈。”安禄山大笑着看向悉万丹氏，“你侍候得我很舒服，我要重重赏你的儿子。”</p>
他们有着非常相似的经历，幼年时饱经苦难，长大后怀才不遇，屡屡遭受白眼，在崤山以东，像他们这样的人不在少数，今夜，只是由他们来传达那份不满。</p>
“这……随安府君处置。”</p>
近来安禄山的腿脚不好，走路一瘸一拐的，他这一动作，周围许多侍儿连忙拥上去扶着。冯神威见了，不敢等他来迎，连忙趋步上前，先开口道：“安府君慢些，慢些。”</p>
但同时被带来的还有安禄山的属下们，烧毁了面容的高尚戴着面具站在右手边，之后是严庄、高邈、张通儒、平冽、独孤问俗、李史鱼、李庭坚等等一众幕僚，左边则是将领们，安庆绪、安守忠、阿史那承庆、李归仁、蔡希德、牛庭玠、向润客、崔乾祐、尹子奇、何千年、武令珣、能元皓、田承嗣、田乾真，把偌大的厅堂站得密密麻麻。</p>
“儿啊！”</p>
孙孝哲遂对母亲大喊冤枉，所说的也是契丹语。冯神威虽听不懂，却能感受到他的愤怒与凶恶，他只好硬着头皮再次开口，声音却没了宫中大宦官的气派。</p>
两个士卒进了厅堂，从冯神威的人手中带走孙孝哲，将人拉了出去，不一会儿，远处便传来了惨叫声。</p>
“府君，孙孝哲回来了。”</p>
“不，不，不。”安禄山连连摇头。</p>
过了许久，冯神威才被带了过来。</p>
高尚对此不以为然，应道：“府君要做大事，何必在意这等细枝末节？”</p>
冯神威原本已经想好了该以怎样兴师问罪的态度面对安禄山，方能传达圣人的质问。然而进了殿，头一抬便见到这么多人，吓了一跳，莫名地感到了背脊发凉。</p>
安禄山听了，停下那一瘸一拐的脚步，捧着大肚子站在那，眼珠子骨碌碌地直转，依旧装傻充愣，高声问道：“我要怎么处置？”</p>
他呀呀大叫，怒气冲天，之后道：“拖下去，打一百鞭，一百鞭！”</p>
“中使来了，可想死胡儿啦。”</p>
悉万丹氏一人扶不动他，连忙穿上衣服，绕过屏风，招过以李猪儿为首的一众侍儿，或顶肚子，或穿衣服，忙碌了一番，才把安禄山扶到了外堂。</p>
安禄山脸上那憨厚带笑的表情便凝固住了，渐渐显出些阴冷之态。这里是范阳、是他的地盘，他不需要伪装得滑稽可笑，周身散发着让人恐惧的气场。</p>
“府君难道以为现在还有退路吗？”高尚道：“昏君身边有杨国忠、薛白，此二人素来与府君不对付，定会时常告府君的恶状，这次孙孝哲之事就是明证，眼下府君不肯杀孙孝哲，已让昏君忌惮，没有选择了，只能反！”</p>
“不错。”严庄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与其等到皇帝对府君起了杀心，不如先动手为强。”</p>
“动手？”安禄山大惊，叱骂道：“动什么手？万事都还没准备好。”</p>
两人原本就没准备说服安禄山真就现在举兵，无非是不断灌输，让安禄山早作准备。</p>
严庄道：“府君放心，朝廷如今用杨国忠这种蠢材当宰相，就像一棵看起来高大茂密的树，里面已经被虫子蚀空了，只要一推就倒。”</p>
高尚亦道：“昏君不理朝政，只顾享乐，府君杀到长安、夺了皇位，轻而易举。”</p>
安禄山才不上这两人的当，但没办法，他凡事倚重着他们的才智。便如此次征契丹一战大败之后，正是他这些谋主们出谋划策、甚至跋涉至草原与李怀秀谈判，缔结了盟约，之后利用契丹偷袭了奚族，转败为胜，使得他的实力不减反增。</p>
偏是这些谋主们一直以来野心勃勃，总是撺掇着他造反。</p>
至于他想不想造反呢？虽说不服太子李亨，但除此之外，他是被架在那个位置上、不得不造反的人。</p>
“两位先生不要急。”安禄山依旧用一直以来的借口拖延着，道：“河东节度使还未到手哩，没有河东的地势，如何杀入长安。”</p>
这是实话，要从他所据的地盘进入关中必须要穿过太行山、或攻破潼关，远远不像河东有着居高临下的地利。</p>
高尚、严庄见他表了态，互相对视一眼，由严庄道：“那就请府君早做准备，我等必设法让府君兼任河东节度使。”</p>
“有主意了？”</p>
“王忠嗣已死，此事不难。”</p>
“真死了？”</p>
“孙孝哲劈了他两刀，说他定是已死了，朝廷才会称他病逝了。”</p>
“那就好。”安禄山拍掌大笑道：“这样看来，孙孝哲这次算是立了大功。”</p>
“不错，相比杀了王忠嗣，惹得昏君猜疑又算得了什么。”</p>
三人计议过后，高尚、严庄退出堂屋。</p>
高尚解下了面具，露出那张烧得可怖的脸，沐浴着皎洁的月光，悠悠问道：“你打算如何助府君取河东？”</p>
“实在不行，先硬夺了雁门关再反，我们也可占下先机。”</p>
“只怕府君还有顾虑啊。”</p>
“快了。”严庄道，“我有预感，很快能消除这些顾虑。”</p>
高尚用手指抚摸着自己那伤痕起伏的脸颊，喃喃道：“你说，我们杀了冯神威，府君是否就必须造反了？”</p>
“不急于一时，府君说的也有道理。”</p>
严庄说着，瞥见了高尚脸上那神秘的笑意，反应过来，惊问道：“伱已经派人去杀了？！”</p>
“呵呵。”</p>
“你比我还疯！”</p>
严庄骂了一句，连忙往冯神威下榻之处奔去，阻止此事。</p>
高尚站在那任他离去，脸上泛着嘲弄之色，喃喃自语道：“紧张什么？你们所有人都高估了朝廷，而低估了府君的实力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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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烧伤之后，高尚变得不好女色，从未再让女人服侍过他。</p>
他睡觉时也绝不让旁人靠近，除了田乾真。因当年被田乾真从大火中救出，他甚至在睡梦中都能通过气味感受到接近他的人是不是田乾真，若不是，他就会惊醒过来。</p>
次日，一觉睡醒，高尚便见田乾真正坐在他的榻边。</p>
“阿浩来了，你杀了冯神威吗？”</p>
“没有。被严庄赶来拦下了，严庄威逼利诱冯神威回朝之后给府君说好话，但我看很难。”</p>
“无妨，人活着就算是府君的表态。”高尚道，“府君只要没明着反，朝廷不敢先逼迫他。”</p>
“那为何让我去杀？”</p>
“这样旁人才会怕你。”高尚道，“就算是造反，你也是反贼里最凶狠的一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