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白把这张弓背上,略有些犹豫之后,道:“那我便告辞了。”</p>
<div class="contentadv"> 他作为整件事少有的知情者之一,王韫秀原是有许多心事想与他聊聊的,可那些已与正事无关了,她于是洒脱地点点头,以将门之女该有的利落态度抱拳道:“再会。”</p>
……</p>
回去的路上,薛白在望仙桥遇到了元载。</p>
元载正策马过桥,身后跟着一辆钿车,车厢中有女子恰好探头往外看来,端得是国色天香。</p>
“薛郎,好巧,从何处来?”</p>
“公辅兄这是?”</p>
“办差。”元载自嘲摆手,羞于启齿的差事,不提也罢。</p>
薛白随口客套道:“看来,往后须公辅兄多多提携。”</p>
“这是哪里话,你我之间的交情,互相扶持才是。”</p>
元载感到薛白有了些变化……看似更圆滑了,实则是更不在乎了。除了对官位、品阶的不在乎之外,还有一种对原则、秩序的不在乎。</p>
以前的薛白,身上有一股“直臣”的气质,刻意地保留着棱角,见到他载着美人进献,务必是要表达出不满的。可今日只是敷衍地寒暄了两句。</p>
想必是对朝局失望了吧。</p>
可真正坚韧不拔的人,哪怕失望了也不会放弃,更不会改变自己的志气。元载就决定先虚与委蛇,待有朝一日掌权了,一定要改变朝堂上的风气。</p>
想着这些,元载回头看了一眼,忽眯起眼,对薛白马背上的一个巨大的包裹感到有些疑惑。</p>
~~</p>
入夜,薛白坐在烛光下看着今日的收获,放下一个带着刀痕的残破护腕,拿起一面有着箭孔的护心镜,翻到背面一看,那护心镜上还用血写着一个“弼”字。</p>
之后是一个由破布裹着的枪头,展开那破布,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王难得一枪挑落吐蕃王子”,再看那枪头,已经完全钝了,与陈年的黑色血迹融为一体。</p>
虽未亲眼所见,他却可想象到,陇右那些兵将都是何等风采。</p>
“咚咚咚。”</p>
敲门声显得有些着恼,之后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颜嫣探头往里看了看,走了进来。</p>
“夫君在忙什么?”</p>
“捡到一些物件,回头可让丈人带到陇右去。”</p>
这般一说,颜嫣只好收了兴师问罪的态度,道:“那等夫君忙过,我有事与你说。”</p>
薛白把物件仔细收好,道:“现在便可以说了。”</p>
颜嫣正待开口,忽然吸了吸鼻子,狐疑道:“有香味,夫君今日去见了女子?”</p>
“嗯?”</p>
“还是我不曾识得的女子,花香混着香线的气味。”</p>
“知你鼻子灵。”薛白道,“但不是你想的那般,是公事。”</p>
“好吧。”颜嫣显然是有话要说的,顾左右而言他了几句之后,突然抛出了正题,道:“夫君纳了腾空子吧?”</p>
薛白一讶,正待开口,余光瞥向屋门外,发现青岚也在,甚至于李季兰、皎奴、眠儿都躲在那儿偷听。</p>
这反倒给了他一个不作答的借口,他遂摆手,起身往外走去。</p>
“不与你们闹了,腾空子是女冠。”</p>
“郎君害羞了?”</p>
青岚这般小声问了一句,几个女子便笑话起薛白来。</p>
薛白任由她们笑话,独自避到一间小庭院中,自在月光下踱着步,考虑着。</p>
他信得过李腾空,已决定把自己的想法说与她知。既然要冒充皇孙,也该渐渐地让一部分可信的人知晓他的“身份”。</p>
这不是太大的难题,只是未免薄情寡义,许是会伤到她的心。他自诩是一个为了权力不择手段的小人,心中遂一直在说根本不必为这些儿女情长的小事纠结。</p>
考虑妥当,穿过月亮门,恰见前方一袭倩影。</p>
李腾空今夜没有拿拂尘,持的是一柄团扇,许是天气太热了,正在纳凉。</p>
“薛郎?你怎在此?”</p>
薛白本以为她是刻意在等自己,可见她神态平静,一派恬淡自若的神情,不像是装的,该真是巧遇。他不免暗忖自己又自作多情了。</p>
“乘凉,想些公务……蚊子有些多。”</p>
“多吗?”李腾空道:“我还奇怪夜里没有蚊子,许是都去咬你了。”</p>
话到后来,她莞尔一笑,相比平时格外甜美。也许是因为月光照在人身上有些朦朦胧胧,让薛白恍了神,不如平时清醒,才会这般觉得。</p>
“被你说中了。”</p>
他拉起袖子,伸出胳膊,给李腾空看他被咬出的满手臂的蚊子包。她略略犹豫,自然而然地牵过他的手,凑近了看着,幸灾乐祸地笑起来。</p>
“还真是,别动,我有芦荟汁,给你抹。”</p>
李腾空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瓷瓶,用手指沾着芦荟汁抹在薛白的皮肤上,她的手指冰凉凉的。</p>
两人离得很近,他目光看去,她脸上的肌肤像是刚剥出来的蛋白一样光滑晶莹,睫毛微微上翘,眼神专注。</p>
许是察觉到他的注视了,她一瞬间低眸闪躲,很快又装作认真抹药的样子。</p>
“我有话与你说。”薛白道。</p>
“嗯。”李腾空表示自己听着。</p>
“是很隐秘之事,须换一个去处。”</p>
“嗯?那个……不妥吧?”</p>
“真是很隐秘之事。”</p>
李腾空咬了咬唇,道:“那去连理峰吗?在山头说话,没旁人能听到。”</p>
不愧是道士,她总是喜欢坐在山头说话,在首阳山、华山皆是如此。或者反过来,因总与他在山顶相拥,她才喜欢到山头。</p>
薛白抬头看去,道:“那也好,就是蚊子有些多。”</p>
连理峰就在虢国夫人别业旁,也不高。两人趁夜上山,难免有了许多肢体上的接触,待到了山顶,顺理成章地相倚而坐在一块大石上。</p>
四野无人,万籁俱寂。唯有到了这样的情境,李腾空才敢抛开世俗的束缚,倚在薛白怀里。</p>
“今日我见了你阿兄。”</p>
说到李岫,薛白只留给李岫半个时辰谈话,却与李腾空彻夜登山。</p>
他略略沉吟之后,道:“我与你阿兄说了我的身世。”</p>
“你的身世?”</p>
薛白有些说不出口,但操纵权柄之人往往有着极厚的脸皮。</p>
“你家是宗室远支,算辈分,你阿爷是圣人的族叔。如此算来,你比我长两辈。”</p>
李腾空愣了一下,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盯着薛白,讶道:“怎么会?你方才是把我阿爷与圣人放在一起排辈,那你是?”</p>
“嗯。”</p>
“不可能的,除非你是……三庶人案?”</p>
“嗯。”</p>
“真的?”</p>
薛白没有立即回答。</p>
除了杜妗,他没有与任何人说他是要冒充皇孙,哪怕是杜媗都以为他真是皇孙。</p>
他方才分明想了很久,认为作为不择手段、冷酷无情的政客,此时便该坚决地告诉李腾空他就是皇孙,如此她可能会很伤心,但对他的前途大有好处。</p>
往后,当他要证明身份时,这段挥慧剑斩情丝的过往就能成为他的佐证之一。</p>
到时候他的支持者们便可以说“殿下之所以不娶李十七娘,正是因这身份使然”,而李腾空亦成为一个有利的证人。</p>
倒不是为了践踏她的感情为他的野心铺路,而是彼此若在一起会成为他的把柄,倘若以实情相告又会增加风险,只好让她暂且伤心,等到他掌握了绝对的权力,没有人能再反对他,他自可给她一个交代……</p>
但此时此刻,面对李腾空那一双满怀情意的眼睛,薛白精心编织好的谎言竟是说不出来了。</p>
他与她对视了许久,终于,扬起嘴角,显出一个坦荡而轻松的笑容。</p>
“假的。”</p>
罢了,没能做到彻底的冷酷无情,万一哪天事败在李腾空口风不密,薛白也认了。</p>
他已有了太多的算计,不想对身边最亲密的人也继续算计。</p>
接着,薛白带着歉意,解释道:“虽然是假的,可我眼下依旧不能迎你入门……”</p>
话没有说完,一双柔软的唇已封住了他的嘴。</p>
他感到一阵温暖,不由自主地搂住了李腾空。</p>
“……”</p>
许久,两人分开了片刻。</p>
“小仙,我不是好人,太多野心了。”</p>
“我知道,我知你说出那个‘假的’是有多信任我。”</p>
李腾空语罢,再次吻住了薛白。</p>
之后,她想起来,补充了一句“我值得你相信”,又继续贴上去。</p>
至于薛白纳不纳她为妾?她既已不小心丢失了成为他妻子的机会,岂还在意这些?</p>
她勘破红尘,又坠回红尘,在意的是他这个人而已。</p>
月光的照耀下,连理峰上的两人衣袂飘飘,仿佛草木连生,成了一株连理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