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8章 或重于泰山</p>
崇仁坊，范阳进奏院。</p>
孙孝哲准备返回范阳，吏员、士卒们一片忙碌，搬着各种物件。这次献俘，他们带来了安禄山进献的大量礼物，圣人则给了更多的赏赐，因此，返程时反而还要多备些车马。</p>
一个个精致的金银器皿被装进漂亮的红木箱子，汇成洪流，最能体现这盛世繁华。</p>
杨齐宣今日早早就过来，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孙孝哲的官廨，发现吉温也在。</p>
“特意备了些干果，孙将军带在路上吃。”</p>
“嗯。”</p>
杨齐宣放下手中的篮子，发现孙孝哲、吉温坐得很近，像是正在交颈而谈却被他的来访打断了。交颈而谈，孙孝哲居然也不嫌吉温嘴臭。</p>
他也不好问他们方才在聊什么，气氛因此有些尴尬。</p>
“那个……听说孙将军今日要启程，我特来送行。”</p>
“为了你，我可以尽力。”元载道：“你有秘密，告诉我，我现在替你补救还来得及。”</p>
杨齐宣听得咳嗽声，仿佛回到了李林甫在时。忽然发现，以前给索斗鸡当女婿觉得苦不堪言，如今投靠安禄山，反而更提心吊胆，动不动就有突厥、契丹人以杀气腾腾的眼睛瞪过来。</p>
吉温当年的地位还够不到张四娘这等美色，闻言只是“嗯”了一声，道：“是她。”</p>
“咳咳咳。”吉温咳嗽着提醒这信使此间有外人在。</p>
吉温听了，目光闪动，两个手捻着唇上的须尖，思考了一会，道：“好，你去把张四娘带回家中，待宵禁前我过去问话。”</p>
“教坊的张四娘？苏五奴之妻？”</p>
杨齐宣正准备告辞，却见一名看起来就十分精干的汉子快步进来，径直抱拳道：“查到了，那小妾名为张四娘，出自教坊，乃当年王忠嗣与薛白一道去抢的，今日去接她的人来自骊山……”</p>
“东西还未收好。”吉温笑着答道：“圣人的赏赐，太厚重了。”</p>
杨齐宣还真就知道她，他还攮过她哩。</p>
待那傻子领命而去，吉温的脸色便沉了下来，继续与孙孝哲商议方才未聊完的话题。</p>
孙孝哲道：“你问得清楚吗？”</p>
“是。”</p>
杨齐宣意识到此事万一有严重的后果，道：“可你们方才说是骊山来人带她……”</p>
“那是谁要接走她？”</p>
“这不是你会说的话。”元载叹息一声，柔声道：“韫娘，我怕你遇到麻烦了。你该信我的，我是伱的丈夫，天塌下来，我也会替你扛着。”</p>
孙孝哲遂满不在乎地向杨齐宣道：“你带我的人去，用你的名义。”</p>
“怕什么？那是薛白派的人。”</p>
“如何又不走了？”</p>
他默默注视着火焰吞噬一张张粗劣的黄麻纸，一直在思忖着，之后，轻声向王韫秀问了一句。</p>
“我们烧的这些纸钱，丈人能收到吗？”</p>
“元郎，我信你。”王韫秀道，“我知道天塌下来你也会替我扛，但，你只会替我扛，你不会管旁人死活。”</p>
杨齐宣随口问了一句之后，方才留意到孙孝哲的表情，突厥人长得本就凶恶，他不免吓了一跳。</p>
“她的出身、经历，不配给我阿爷作妾，我派人把她送走了。”</p>
王韫秀正低着头往火盆里放纸，手中动作一滞，有火焰炙到了她的指尖，她不动声色地收回手稍稍搓了搓，缓缓道：“我以前不信鬼神，可现在信了。”</p>
“王忠嗣甚是宠爱张四娘，她或许知晓些什么。”</p>
可他想了想，还是转过了身，道：“薛白？若要对付薛白，我可出一份力。”</p>
吉温实则还不知是谁派的人，无非是催促着杨齐宣动手。</p>
“旁人都无妨。”吉温喃喃道，“我只怕是圣人要问她的话，故而必须要截下她，我先问清楚。”</p>
~~</p>
元载发现有人要接张四娘去问话之后，也不多事。神情平静地回到了王宅，披麻戴孝，跪在王韫秀旁边与她一起烧纸钱。</p>
元载以只有彼此才能听到的声音道：“我看到有人带走张四娘了，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有人要问她话。”</p>
“不走了。”孙孝哲板着脸说道，目光盯着那篮子里的柿饼，像是与它有仇一般。</p>
王韫秀沉默着，低着头，脸藏在麻布里。</p>
当时长安权贵宴请苏五奴，只需给足够的钱，便可灌醉苏五奴攮张四娘。杨齐宣就不同了，懒得灌酒，苏五奴自会饮一杯装醉，躺在旁边听响。可惜，后来薛白一闹，断了教坊这条门路，杨齐宣家教严，养外室不易，只好改去栖霞尼寺，旁人只当他去烧香。</p>
这里是长安，不比范阳，在长安做事还是得有所顾忌。</p>
这般说，他想的是趁机讨好他们，期望得到重用。</p>
他看向远处的皇城，心想，长安城也该想起他“吉网”了。</p>
吉温得意笑了笑，道：“看来，孙将军是不知我被贬之前的名声啊。”</p>
元载道：“我有个猜测，但不敢确信。因为太大胆了，你犯的是欺君之罪，我……”</p>
“可我如何能把她带回家中？”</p>
“两个。加上王宅的仆役，三个。”</p>
孙孝哲开口了，向那报信的汉子问道：“几個人来接她？”</p>
王韫秀抿着嘴，依旧不说。</p>
她是名将之女，心志比旁人要坚韧得多。</p>
火盆中的烟气渐息，因为夫妻二人停止了烧纸，冷了下来。</p>
有人进了院子，附耳与管崇嗣说了句话，王韫秀遂从容起身，转向后堂。</p>
元载知她要去与管崇嗣说事，他则不等他们碰面，径直走向管崇嗣，道：“出事了？韫娘撑不住了，我来担待。说吧。”</p>
“郎婿，你……”</p>
“说。”</p>
管崇嗣遂道：“张四娘出府以后，被杨齐宣抢走了。”</p>
元载反问道：“你们准备如何做？”</p>
“自是派人去抢回来。”</p>
“不。”元载道，“我来安排，我会让人到杨齐宣府，不仅能带出张四娘，还能拿到你们想要的。”</p>
管崇嗣还待说话，元载已自信满满地转身而去，同时淡淡道：“我会让你们知道，我可信。”</p>
出了这么大的事，杨光翙也奉杨国忠之命回长安了，防止重臣遇刺的风声传出去，也监视东宫，看李亨是否能咬下安禄山一块肥肉。</p>
元载出了王宅，直趋杨国忠宅。因杨国忠与李林甫、王鉷一样把公务带到家中处置，也设了办事院。很多时候，杨党的心腹都在那里……对此，元载很熟悉，毕竟他也是杨党出身。</p>
杨光翙一见他来，脸上便堆起了笑意，道：“公辅来了，做得漂亮啊。老夫得到消息，太子已马不停蹄赶往骊山了。”</p>
他一边说，一边抚着长须意味深长道：“太子也不怕遇到刺客。”</p>
元载执礼问道：“杨公说过，让我任大理司直，可还算话。”</p>
“自然，告身很快便能下来。”</p>
“我今日就要告身，以大理司直之名查办大案。”元载道：“另外，还要让大理寺调一个人。”</p>
“谁？”</p>
“李林甫之女、杨齐宣之妻，李十一娘。”</p>
李十一娘如今虽出狱了，可作为罪臣之女，却留在长安，另居小宅，不能轻易离开，作为她兄弟们到陇右办事时的人质。总之，大理寺可派人上门召唤她。</p>
当然，她自有脾气，虽是落罪之身，面对差役也无好脸色，骂骂咧咧地被带了过来。</p>
元载待她很客气，道：“十一娘息怒，今日请你来是有事相托。”</p>
“你又是谁？什么芝麻大的小官，在我面前装模作样。”</p>
元载并不自我介绍，而是道：“我想请你到杨齐宣府上去一趟。”</p>
李十一娘当即收了那副狂放的模样，眼睛里泛了光，兴致勃勃地问道：“去做什么？”</p>
“带回一个女子。”元载道，“我还要知道，他们问了她什么。”</p>
“你给我什么好处？”李十一娘问道。</p>
元载一愣，苦笑道：“这是帮你向杨齐宣报仇的机会。”</p>
“我不是你油嘴滑舌就能哄的，替你做事，你必须给我好处，否则休谈。”</p>
元载没想到这女人这般厉害，庆幸自己娶的是王韫秀，王韫秀虽也强悍，心地却是温柔善良的。他只好许诺替李十一娘换一个更大更好的宅院幽居。</p>
李十一娘这才答应下来，去向她最熟悉的家宅。</p>
其实元载不论答不答应她的条件，她都一定会去。狠狠地报复杨齐宣，早已成了她心里的执念。</p>
抵达时，长安城的暮鼓已经开始响了，李十一娘响敲了后门，用一双慑人的眼盯着那越开越大的门缝，直接与门房目光对视，把那门房吓得不敢呼吸。</p>
“娘……娘子。”</p>
“这个钱你拿着，我要进去。”李十一娘道：“你知道我的手段。”</p>
“是。”</p>
门房看了一眼这位主母身后跟着的红袍官员，不敢得罪，躬身让开，放他们进去。</p>
可见李十一娘过去在杨宅的威望。</p>
趁着暮色，她带着元载等人走过熟悉的庭院，尽可能地不被人撞见，偶尔遇到了奴婢，她则会反客为主，叱问杨齐宣在何处？</p>
“郎君他在储秀阁。”</p>
“我在此住了那么多年，从未听说过什么储秀阁！”</p>
“就是娘子你以前会友的庭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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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齐宣抢回了张四娘之后，原本是好端端地安置着。可他琢磨着这件事，想到自己都不知得罪了谁，渐渐不安。于是跑到储秀阁看了看她。</p>
说来也怪，来看之前，他心里各种担心、瞻前顾后，但当他一瞧张四娘，胆子就莫名地大了起来，竟开始想着劫都劫了，不如旧梦重温一场。</p>
“我始终记得那日你的娇喘。”</p>
杨齐宣犹豫良久，终于开了口，走向张四娘，伸手勾起她的下巴，道：“你更美了。”</p>
然而，她脸上竟是浮起一个他从未见过的讥笑，道：“什么娇喘？演的而已。”</p>
“呵，你再演给我看看。”杨齐宣解了腰带。</p>
张四娘脸上的讥笑却越来越浓，问道：“你可想好了，碰王忠嗣的女人是什么下场？”</p>
“王忠嗣？他已经死了。”</p>
“你知道当苏五奴的妻子与当王忠嗣的女人有怎样的区别吗？”张四娘悠悠问了一句，神色毫无畏惧。</p>
杨齐宣莫名觉得她很有底气，于是，他反而有些虚。</p>
张四娘目光一低，嘴角便扬了起来，道：“我既见识过了雄伟的大丈夫，你这绣花针……嗤。”</p>
她这一笑，杨齐宣脸色就沉了下来。</p>
张四娘摇着头，道：“你若硬得起来，大可来试试，我若哼一声，你是我祖宗。但你若让我不满意，我让家中部曲把你剁成肉酱。”</p>
杨齐宣顿觉压力，抬手便给了张四娘一巴掌，骂道：“贱婢，人尽可夫的荡妇！”</p>
他感到有些进退两难了，进又进不去，退又没面子。</p>
好在，很快有人来给他解了围，吉温到了。</p>
准备刑讯的吉温显得很严肃，在外袍上罩了一件粗布衣裳，以防止血溅到他的官袍。</p>
他是悄悄来的，没有带很多的刑具，但要了几条胡凳就拼出了一头木驴，之后，又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布卷，打开来是各式各样的绣花针。</p>
“很美。”吉温凑近了张四娘看了一眼，赞道：“但在我眼里，没有美人，只有受刑的躯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