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2章 君臣情义</p>
天宝十载，辛卯兔年。</p>
从正旦日开始，长安满城都在期待着上元节放开宵禁。但在元月十四日，一道消息从朔方传回，使得右相府本就凝重的气氛更是雪上加霜。</p>
李岫已从骊山回来了，准备接李林甫去华清宫面圣，今年上元节圣人破天荒地没有在花萼楼与民同乐，依然还待在华清宫。</p>
开了春，李林甫精神似乎好了些，不像年节前那样昏迷不醒，他由人搀扶着躺进车马。恰有几匹快马狂奔过平康坊的大街，在右相府门前急急勒马。</p>
“吁！”</p>
“慢些，休惊扰了我阿爷。”李岫叱喝道。</p>
“十郎恕罪，是八百里加急，请右相过目。”</p>
李岫代父接过那公文，拆开一看，赫然见“李献忠叛唐北逃”之句，他脸色变幻，虽不意外，但还是感到难以接受。</p>
一开始，他就知道不能纵容安禄山肆意打压阿布思，但，是他阿爷反复说了“可”，他才心怀侥幸，想着也许这只是敲打阿布思。</p>
掀帘进了车厢，李岫把文书摊在李林甫面前，道：“阿爷，李献忠叛了。”</p>
“李献忠？”李林甫喃喃道，眼神浑浊。</p>
李岫愣了愣，忽然意识到，阿爷也许根本就不记得圣人赐给阿布思的名字了。</p>
那当时说的到底是“可”还是“渴”？</p>
李岫心里清楚，之所以批允安禄山的请求，是因为那样做最简单。否则，要想安抚阿布思，光拒绝调其到范阳还不够，关键是左贤王哥解之死。</p>
归根到底，李岫还是软弱，没魄力追究安禄山擅自杀了哥解，不能替阿布思讨回公道。遂以那一个“可”字为借口，避开这些麻烦事。</p>
结果，更麻烦了。</p>
“阿爷，你记得李献忠吗？那个说要拜阿爷为义父的突厥人，他叛了。”</p>
李林甫眼里这才有了些光彩，讶然道：“叛了？”</p>
“是，如何是好？”</p>
“张……张齐丘。”李林甫努力抬起手，嘴里嗬嗬有声，好不容易才道：“顶罪。”</p>
车厢外，金吾卫催促道：“十郎，该起行了。”</p>
毕竟是要去见圣人，他们也不能出发得太晚。</p>
马车遂起行，缓缓驶往骊山。</p>
……</p>
一路颠簸，李林甫似睡非睡，脑海中，一些过往之事似乎随着马车的颠簸而回想起来。</p>
终于，车厢外又响起了李岫的声音。</p>
“阿爷，到了。”</p>
李林甫竟难得清醒了些，忽然想起了阿布思就是李献忠。</p>
他遂撑起身来，道：“得向圣人解释。”</p>
“阿爷放心，圣人已经在等着接见阿爷了。”李岫连忙上前扶着他，宽慰道：“圣人待阿爷君臣情谊深厚，得知阿爷没有元气，下旨让阿爷一到就面圣。早些面圣，早些恢复元气。”</p>
话虽如此，其实一个月以前他就已经过来代父请求觐见了，当时圣人允诺回了兴庆宫就召见李林甫。过了几日，却是被高力士劝阻回宫，等开了年，只好让李林甫华清宫觐见，总之是拖了一个月。</p>
李林甫虽一路车马劳顿，换了个环境，神志反而更清醒些，他抬头看着天边的夕阳，期盼着见到圣人。</p>
虽不甘就此病去，但君臣一场，他有太多身后事想要向圣人请托了。</p>
前方有小宦官趋步赶过来，笑道：“右相来了，圣人早有旨意，命奴婢们为右相备了肩舆。”</p>
“谢圣人。”</p>
君恩深厚，李林甫愈发感动，重病之下犹勉力开口。</p>
他被扶上肩舆，过望仙桥、津阳门，穿过华清宫。</p>
过程中，他挣扎了两下想要起来，因觉得臣子坐肩舆在行宫中行走不妥，但领路的宦官却是宽慰道：“右相坐着无妨，圣人在骊山上的朝元阁为右相祈福，路远又陡，坐着。”</p>
“为臣于宫中坐轿，太无礼了。”</p>
“右相为国事操持了一辈子，这点优待岂能没有？”</p>
华清宫傍山而建，与骊山融为一体，行走在宫中抬眼就能看到骊山西绣岭，岭上诸多宫殿错落有致，是包括长生殿在内的诸多道观、祭祀之所。</p>
一行人又穿过了昭阳门，登上了玉辇路。</p>
这是以木头铺好的登山御道，从华清宫直铺到山上，以往只有圣人、贵妃才能乘仪驾从玉辇路走，百官则随侍着走旁边的小路。</p>
玉辇路很长，扛着肩舆的宦官换了两拨人，累得气喘吁吁，登到了西绣岭第三峰的峰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p>
“右相，到了。”</p>
李林甫并未再睡着，只是在闭目养神，积蓄精气准备面圣，一感到肩舆停了，便睁眼准备下轿。</p>
两个宦官却是轻轻按住他，道：“右相不必起身，就这般面圣吧。”</p>
李岫不由问道：“这般如何面圣？”</p>
“圣人就在那。”</p>
李家父子抬头看去，只见朝元阁巍峨耸立在面前，虽只有三层屋檐，却仿佛直通青天。</p>
朝元阁算是李唐社稷的家庙，供奉着老子，以及大唐开国以来的诸位皇帝画像。圣人曾梦见过太上老君降临朝元阁，遂将它改名为“降圣观”，又雕了一尊太上老君的汉白玉坐像放置在观内。</p>
那尊玉像还是李林甫安排工匠雕的，为讨圣人欢心，特意依着圣人的样貌雕成，栩栩如生。</p>
此时，朝元阁上点着灯火，一架步辇被抬到了阁楼上的栏杆边。</p>
“圣人至！”</p>
随着这一声喊，众人纷纷拜倒。</p>
李林甫动作僵硬，还在行礼，已有宦官行过礼，连忙扶他坐回肩舆，道：“右相且坐，朝元阁居西绣岭之巅，且供奉大唐列祖列宗画像，乃世间元气最得之地，圣人九五至尊，亲自登楼为右相祈福，右相且在此感受元气，早日康复。”</p>
“臣……谢主隆恩！”李林甫感激涕零。</p>
李岫拜倒在地，听闻圣人如此悉心安排，也不起身，重重磕了几个头以谢天子隆恩。</p>
之后，他抬头遥望，只见圣人端坐于朝元阁之上岿然不动，似在俯瞰着天下苍生，唯有风吹动那一袭龙袍，一股帝王之气扑面而来。</p>
渐渐地，风吹得人愈发觉得冷。</p>
过了一会儿，却是高力士亲自拿了一件大氅过来，叹息着给李林甫披上，关切地问道：“右相感受了天子元气，身子骨可有好些了？”</p>
“老臣……好多了，咳咳。”</p>
李林甫因吹了山风而感到不太舒服，强忍着咳，打着精神应付着，道：“朔方之事，臣想向陛下解释一二。”</p>
“圣人正在亲自为右相祈福。”高力士道：“这些国事，右相可与老奴说，如何？”</p>
“朔方节度使张齐丘分配粮草不公，苛待归附的突厥人，致李献忠叛逃，老臣请治他之罪，咳咳。”</p>
早在去年李林甫就想对张齐丘动手了，因薛白阻挠，再加上南诏一战正在进行，他才按捺下来，如今则只能拿张齐丘来担当致阿布思叛逃之罪了。</p>
至于安禄山，势力太大，又深得圣人信任。李林甫病重之际已不敢与之交恶。</p>
“右相放心。”高力士道：“此事我一定向圣人转达。”</p>
李林甫听了，隐隐察觉到圣人似乎有不再见他之意，再次抬头向朝元阁上看去，眯起一双老眼，只见圣人端坐在那一动不动。</p>
时近上元节，月光很亮，照在圣人的脸上，泛起如白玉一般的光泽。</p>
“咳咳咳咳！”</p>
李林甫突然重重地咳嗽起来。</p>
他已意识到了一件事——朝元阁上坐着的不是圣人，而是他命工匠依圣人样貌雕成的汉白玉像。</p>
那玉像雕刻得有多唯妙唯肖，今夜就有多嘲讽。</p>
这便是所谓的君臣情义，他为圣人鞍前马后、呕心沥血十余载，到了垂死病中之际，圣人却连见都不愿意见他一面。</p>
哪有什么“元气”，他今日就不是为了吸食圣人的元气而来，而是有太多事放心不下，希望能面见天子，交代了身后事，尽到最后的职责。</p>
可笑。</p>
“右相，这是怎么了？”</p>
“无妨，无妨。得圣人元气，老臣已好了许多。”李林甫笑了起来，道：“可元气太重，再下去，老臣就承重不起了。”</p>
他似乎真的好了很多，脸色甚至都红润了起来，眼睛里也有了神彩。</p>
“那？”</p>
“老臣想……拜别圣人。”</p>
这次，李林甫没有让人拦住他，艰难而努力地从肩舆里站起身来，对着高楼上的汉白玉像，缓缓地拜了下去。</p>
他这一辈子担了无数的骂名，他也很清楚自己死后难免一个“奸佞”之名，因为他为圣人承担了所有。当然，圣人也给了他想要的无尽权力。</p>
可惜君臣一场，再无相见之日了。</p>
“圣人上元安康，臣告退，唯愿吾皇千秋万岁！”</p>
李林甫声音嘶哑，竭尽全力地喊出了这一句话。</p>
朝元阁上，圣人依旧岿然不动，默默无言，月光照在那张汉白玉雕成的脸上，仿佛真的能千秋万岁，永世不老。</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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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圣人每每在华清宫一住就是数月，朝臣们在骊山多置有别业，李林甫自是不例外，当夜便住进了骊山的别业。</p>
他被扶到榻上，却不躺下，而是支着身子，道：“我不睡，交代你几件事。”</p>
“阿爷，你真的要好了？”</p>
李岫见他精神不错，不由大喜，道：“方道长说的真有用，沾染了圣人元气，伱的病就要好了。”</p>
“把你的兄弟们都唤到骊山来，我要见他们。”李林甫道。</p>
“阿爷？”</p>
“王忠嗣必须除掉。”李林甫自知死期不远了，此时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自顾自道：“李亨一旦登基，绝不会放过我们，唯有除掉王忠嗣，可让胡儿阻止李亨登基。”</p>
他是为了圣人制衡太子的心意，得罪死了李亨，也把子孙的未来全都押在了赌桌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