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章 鱼目混珠</p>
皇城，刊报院。</p>
冯神威兼任了院直之后，每月会到刊报院来两次，监督舆情。他不是个爱较真的人，只要没有不利于大唐社稷的内容，许多事都是睁只眼闭只眼。</p>
这差事是个肥差，常有公卿权贵为了刊发一些消息而使钱到他面前。</p>
今日便有一封文书放在冯神威的案上，展开来，先是见上面写着“杨国舅于保寿寺布施一千贯，赈济贫民”，下方又有“一千贯”三字，则是给冯神威的酬劳。</p>
“国舅手滑心慈，真乃善人。”</p>
冯神威低声念叨了一句，提笔在这列下面勾了一下，以示可以刊这消息。</p>
再往后看，则是“太上玄元皇帝在太白山显灵，收道士王玄翼为徒”，下方则是“六百贯”，冯神威看了，不由低声骂道：“好个贼道，这钱花得值哩。”</p>
正此时，有吏员过来通报，称有人求见。</p>
冯神威还以为是来了大孝敬，搁下笔，亲自到堂上一看，竟见王忠嗣侧躺在担架上，由人抬着过来。</p>
“王将军，你这……”</p>
“我背疽发作，恕不能见礼了。”王忠嗣有气无力道。</p>
“万莫多礼，将军抱病犹亲自前来，不知有何事啊？”</p>
王忠嗣嚅了嚅嘴，冯神威连忙趋步上前，俯身去听。</p>
“冯将军，我听闻薛郎犯事了，被扣在了宫中，可是真的？”</p>
“此事……我还真不太清楚。”冯神威想了想，应道：“王将军若想知道，我去向高将军打听。”</p>
“如此，多谢了。”</p>
眼看着病重的王忠嗣又被抬走，冯神威连忙回宫，紧赶慢赶地去见了高力士。</p>
到了内侍省，只见高力士正在委任宦官李大宜接替吴怀实的差职。</p>
冯神威见此情形，心念一动，暗忖吴怀实或是升官或是完了。</p>
他想法很多，但其实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好老实立在一旁，微抬着眼瞥见李大宜欢天喜地地去了，方才上前说话。</p>
“阿爷，今日王忠嗣来见了我，想为薛白求情。”</p>
“他求情？”高力士淡淡道：“他若求情，反倒能害死了薛白。”</p>
“如此说来，王忠嗣与薛白有仇？”</p>
随口应了一句傻话，冯神威感到高力士冷眼扫来，这才打起精神，道：“不会是这样，该是有人吓唬了王忠嗣，装着好心办坏事。”</p>
高力士问道：“你觉得是谁？”</p>
“那一定是……”</p>
冯神威嘴快，开了口就收不回来，再想装傻却难了，只好往东边指了指。</p>
高力士微微叹了一口气，道：“难为你机敏，能猜出来，随我一起查办案子吧。”</p>
“孩儿看吴怀实的位置被顶替了，还以为此事已经妥了，那还办什么案子？”</p>
“还有寿王的案子。”</p>
冯神威心中一紧，好生后悔掺和到这桩事里，暗忖方才就该装傻，咬定王忠嗣与薛白有仇。</p>
高力士挥挥手，道：“京兆府查到，寿王曾‘妄称图谶，指斥乘舆’，伱先去了解，我晚些过去。”</p>
“喏……”</p>
~~</p>
鹰狗坊。</p>
大笼子被缓缓打开，薛白走了出来，看向高力士，诚挚地笑了笑。</p>
“多谢高将军了。”</p>
“上一个关在这里的人是姚思艺，他已经死了。”</p>
“所以我更该感谢高将军。”</p>
“与我无关。”高力士摇头道，“你并非就此脱罪了，而是京兆府查到了寿王妄称图谶的线索，你自称追查此事得罪寿王，遭他诬陷，便协同查案吧。”</p>
薛白道：“一定尽心。”</p>
“接下来，你随时听我调遣。”</p>
“那我的官职？”</p>
“你是戴罪之身，圣人自是罢免了你所有的官职。”</p>
薛白既是官迷，当然不愿，道：“但不知我到底是何罪名？”</p>
高力士并不回答这问题。</p>
薛白又问道：“高将军让我听你调遣，不会是要我净身入宫吧？”</p>
面对这个问题，高力士来了兴趣，似玩笑般地道：“我岂敢如此啊。”</p>
“为何不敢？”</p>
高力士小声道：“那虢国夫人、杜家二娘还不杀了我？”</p>
这话算是他敲打了薛白，但他隐隐却感到薛白是在试探他。</p>
“对了，王忠嗣为你求情了，具体为何，你自己查。”</p>
“多谢将军相告。”</p>
“你为何一直以来与东宫不死不休啊？”</p>
两人并肩走着，高力士忽然问了一句。</p>
薛白应道：“高将军也知道，东宫曾经活埋了我。另外，我与杜二娘的关系过深了。”</p>
“这些恩怨毕竟可以过去，可需我当个说客？”</p>
“恕我直言一句。”薛白道：“李亨望之不似人君，庆王长而敦厚，推长而立，谁敢复争？”</p>
高力士问道：“那你为何支持庆王？”</p>
薛白道：“高将军这话问的，怎好对着答案问问题？”</p>
眼看试探不出什么来，高力士也就不再试了。</p>
出了宫，他们去往光德坊京兆府衙门。</p>
“说正事吧，既说寿王是被你查到了罪证才恶人先告状，说说你是如何查到的。”</p>
“是，汝阳王死后，我在汝阳王府中探查，问了一些仆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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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国忠担任了京兆尹，一直不擅俗务，好在还有两个京兆少尹，其中，杜有邻权力小、做的事也少，平时京兆府的事务多是由另一个少尹崔光远处置的。</p>
直到这次，杜有邻一查就查出了大案。</p>
遥想天宝五载，他还是大案的犯人，如今反过来查办旁人，可谓是世事无常。</p>
“妄称图谶，这不是小罪啊。”冯神威看罢卷宗，一脸为难，道：“还牵扯到寿王，最是不好处置啊。”</p>
杜有邻听了前半句话，连连点头，叹道：“我当然知道。”</p>
待听得后半句，他不由问道：“牵扯寿王有何难办？”</p>
冯神威斜睨了他一眼，没给回答。</p>
杜有邻反应虽慢，倒也不全然就是傻的，马上明白过来，心里嘀咕道：“圣人愧对寿王，不愿轻易处置他啊。”</p>
“听闻此案中有个关键人证，叫奚六娘。”冯神威放下手中的宗卷，道：“安排一下，高将军一会要过来亲自审问她。”</p>
“冯将军放心，人证看管得很好。”</p>
冯神威含笑点了点头。</p>
他虽才刚刚着手此案，却已察觉到了一些不妥——高力士甫一得知寿王的案子，立即就要求京兆府把奚六娘交到内侍省，奇怪的是，杜有邻老实答应了，却没有照办，说是要等右相的批文。</p>
以内侍省的权柄，本不该有哪个衙门敢阳奉阴违，但还真就让杜有邻拖了两天，使得高力士还要亲自过来。</p>
“冯将军、杜少尹，高将军到了。”</p>
“快去迎。”杜有邻连忙往外走去。</p>
冯神威留心着他的反应，提醒道：“杜少尹还是将奚六娘提来为好，高将军忙，莫让他到了还要等太久。”</p>
“那我去提人？”</p>
“去吧。”</p>
杜有邻转身往京兆府后衙走去，穿过长廊，前方却是守卫森严。</p>
他推门进了一间屋子。</p>
有一女子正在负手踱步，眼神里有深深的思虑，听得推门声，抬起头来，唤道：“阿爷。”</p>
今日来的是杜媗。</p>
“我等带奚六娘过去，高力士要亲自审。”</p>
“薛白如何了？”</p>
“冯神威没说，但既是查寿王的事，想必该是无恙了吧。”</p>
杜媗眼神当即有了惊喜，却来不及展露笑颜。</p>
“奚六娘人呢？”杜有邻道：“我带走。”</p>
杜媗喃喃自语道：“高力士亲审……容我想一想让她用哪套说词。”</p>
“没时间了。”</p>
“马上。”如此催促中，杜媗还是柔和的语调，手掌稍稍一抬，道：“我马上决定。”</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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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安排妥？”</p>
“马上，已让杜少尹亲自去带过来了。”</p>
“办事多上心些。”</p>
高力士叱了冯神威一句。</p>
他带着薛白入了堂，坐下又稍等一会，才见杜有邻匆匆领着奚六娘过来。</p>
高力士故意将薛白带来，为的就是观察奚六娘一见到薛白时的反应……只见她低着头进来，有一个偷瞥众人的动作，之后目光果然是第一时间落在薛白身上，多观察了一眼，方才再低头掩饰。</p>
“你便是奚六娘？”</p>
“奴家是。”</p>
“识得他吗？”高力士抬手一指薛白。</p>
“识得。”奚六娘道，“汝阳王薨后，薛御史到王府里来查了汝阳王的死因，问了几句话。”</p>
“问了什么？”</p>
在来的路上，高力士已问了薛白同样的问题，此时则是看两人的口供是否一致了。</p>
奚六娘没有太多犹豫，缓缓说了起来。</p>
“他问，汝阳王死前都见过谁。奴家是王府的旧人了，得汝阳王信任，因此恰好知道汝阳王数次乔装打扮去见了寿王……”</p>
高力士听着，脸色平淡，像是早知道结果。</p>
待奚六娘说完，他转向薛白，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你都安排妥当了？”</p>
“应该说证据本就很完整。”</p>
高力士看向边上记录口供的吏员，等他提着毛笔写下最后一个字，道：“审也审过了，都下去歇歇吧。”</p>
“喏。”</p>
“我单独再问奚六娘几句与案情无关的话。”</p>
众人一愣，杜有邻不由道：“高将军，这是犯人，万一……”</p>
高力士道：“她是证人，不是犯人。”</p>
杜有邻只好看了薛白一眼，带着众人都退下。</p>
最后，堂中只剩下高力士与奚六娘。</p>
“阿爷。”</p>
奚六娘唤了一声，跪倒在地，道：“孩儿没用，被杜妗派人劫了。”</p>
“你还能回来，哪能说是没用啊。”高力士叹道，“我在宁王身边安插了那么多人，你是待得最久的。”</p>
宁王李宪作为先帝长子，虽让位于圣人，但一生都活在高力士的监视之下。当然，这监视并不完全出于恶意，它最终还是留下了兄弟情深的千古佳话。</p>
奚六娘不过只是这佳话背后一个小小的、不值一提的蝼蚁罢了。她是掖廷宫人出身，被高力士选中，交人调教，待出落成美人，便嫁给了宁王府外的卖饼人，被强抢进了宁王府。</p>
“汝阳王死了，孩儿可算报答了阿爷的恩情？”</p>
“你早就报答过了。”高力士道，“但我想问你几件事，你可否说实话？”</p>
“我一生对人说了无数的谎，唯独对阿爷，一定实话实说。”</p>
“以你阿兄一家人性命起个誓吧。忘了与你说，他那小女儿也嫁人了，夫家是洛阳丽正书院的书吏，好得很。”</p>
奚六娘抬手指天，道：“我若敢对高将军你说谎，教我阿兄满门不得好死，死无葬身之所。”</p>
高力士道：“薛白到汝阳王府，查到了什么？”</p>
“他问，汝阳王如何死的，我答说是玉容散喝多了。”奚六娘道：“当时并未提到寿王，是我被他们劫持之后，他们逼我构陷寿王。”</p>
这个问题，高力士点点头表示满意，又问道：“他们相信你吗？”</p>
“相信。”</p>
奚六娘很确定这一点。</p>
“杜妗是亲自来说服我的，我并没有告诉她我是你的养女，也没说我还有家人。只说内侍省让我监视宁王父子一辈子，如今必要杀我灭口，求她保命，因此她很信任我。”</p>
高力士道：“只这样，他就信任你了？”</p>
“我还说了很多宫闱秘事。”奚六娘道：“汝阳王出谋划策让寿王给宁王守孝以拒婚之事，是我说的；内侍省让我长期下毒害死汝阳王一事，我也说了；汝阳王在找一方铜镇纸，此事还是我说的。”</p>
“薛白是李倩吗？”</p>
奚六娘深吸了一口气，应道：“据我所知，是。”</p>
“为何？”</p>
“杜妗承认了。”奚六娘道：“她做事无所顾忌，胆大妄为，一开口便告诉了我她要做什么。她与薛白偷情，共谋要夺取储王，若非亲历，我不敢相信世上有这么狂的人。她还许诺我，会给我一场天大的富贵，故而让我出面作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