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9章 技穷</p>
勤政务本楼。</p>
吴怀实走进偏殿，抬眼一瞥，只见高力士正在翻看着卷宗。</p>
“阿爷。”</p>
“先说案子。”高力士问道：“是谁劫走了奚六娘并杀了内侍省的人？”</p>
“是薛白所为，真的。”</p>
“他为何这般做？”</p>
“他在追查汝阳王之死。”吴怀实见高力士目光如炬地扫视过来，实话实说道：“孩儿不敢骗阿爷，薛白真真切切与汝阳王说过‘李倩还活着’，汝阳王则告诉了寿王。”</p>
有这一句话就够了，打探当年的宫闱秘事、杀了内侍省的人，薛白确有取死之道。</p>
高力士没追问更多，继续翻看着卷宗，在偶尔响起纸页翻动的窸窸窣窣声中，他翻到了最后一页。</p>
“就算有事实，证据为何不做全？”</p>
吴怀实惊讶了一下，应道：“右相已答应孩儿会查清楚。”</p>
“嘭”的一声响，高力士把卷宗丢在地上，淡淡道：“自己看吧。”</p>
吴怀实拾起、翻看，有些不相信地再次翻找了一遍，目露惊讶之色。</p>
李林甫说过此事交给杜有邻办，若找出证据，甚至找出奚六娘，都可给薛白定罪；若找不到证据，便指是杜有邻勾结薛白，另外，各衙门也会准备好定案的证据，包括汝阳王还有一封绝笔。</p>
但这些根本没出现在卷宗里。</p>
“许是朝堂上那些官员做事太慢……”</p>
“蠢材。”</p>
高力士一声骂，打断了吴怀实的说词，叱道：“别说没用的，我只看到你不如薛白聪明，他说服了李林甫。”</p>
“薛白真把手伸进内侍省了，他查当年之事，谁知包藏着怎样的祸心啊！阿爷你再想想，薛绣为何要收养这样一个义子？”</p>
听得这句话，高力士沉默了。</p>
吴怀实忙道：“阿爷容我再去右相府一趟……”</p>
正说着，门外有一个小宦官远远往这边探了探头，高力士遂将人招过来。</p>
“阿翁，龙武军中郎将郭千里求见。”</p>
“带他过来。”</p>
吩咐罢，高力士指向吴怀实，骂道：“看看人家的手段，再看看你的。”</p>
吴怀实苦了脸，抬手便给了自己一巴掌，道：“孩儿没用，虽探知了他心思，奈何找不到证据。”</p>
高力士把手揣进袖子中，端坐着不动，等了一会儿，郭千里进来。</p>
“嘿，吴将军也在，末将能向高将军单独禀奏吗？”</p>
“不能。”高力士摆着架子，道：“伱爱说不说。”</p>
郭千里摸了摸肚子，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道：“是薛郎托我，给高将军带一句话。”</p>
“说吧。”</p>
“什么来着，他又惹麻烦被捉了，但他说他是被冤枉的，肯定是尽了御史的本职得罪了什么人吧。对了，他是朝廷命官，该管朝中之事。”</p>
郭千里好不容易转述了薛白的话，又添了一句，道：“高将军，末将了解薛郎的为人，他虽容易得罪人不假，但不会说谎哩。”</p>
“知道了，去吧。”</p>
“喏。”</p>
郭千里转身要走，忽发现还是漏了一句，惊呼了一声。</p>
“慢着，还有一句，薛郎说，他从未管过宫中之事。”</p>
吴怀实听了，直接反驳道：“他说谎！”</p>
“我说谎？”郭千里道，“薛郎让我带一句话，我就带一句，我说什么谎？”</p>
“你……休得在此胡搅蛮缠！”</p>
“哎？我又胡搅蛮缠了？”</p>
事情原本是证据够不够杀薛白，因郭千里一句话，却有可能变成高力士更相信谁的问题，吴怀实不由有些着急了。</p>
“都闭嘴。”</p>
高力士挥退了郭千里，向吴怀实淡淡道：“你不是薛白的对手，多做多错，老实在宫中待着。”</p>
“阿爷，我……”</p>
“我查清楚了，自然会有处置。”</p>
高力士面无表情，吩咐人带吴怀实到宫中号舍待着，想了想，招人问道：“和政郡主来了吗？”</p>
“刚进了宫门。”</p>
“我亲自去迎……”</p>
~~</p>
高力士在宫中地位之高，圣人唤他“将军”，太子唤他“二兄”，其他皇子公主为讨他欢心也得唤一声“阿翁”，李月菟辈分虽低，也是跟着喊“阿翁”。</p>
“阿翁，今日是圣人召见我吗？”</p>
“圣人歇下了，是老奴有些事问郡主，这边请吧。”</p>
进了偏殿，李月菟当即行了个万福，道：“谢阿翁给我置办的宅院，谢阿翁在太池宴帮我遮掩。”</p>
高力士见她乖巧，老脸上不由浮起了笑意，问道：“老奴安排的宅院，郡主可满意？”</p>
“满意！”</p>
李月菟用力点了点头，须臾又摇了摇头，低声道：“就是……离薛白太近了，就在隔壁，招人闲话。”</p>
“老奴是这般想的，太子与薛白不睦，可世上没有解不了的结，俚话说‘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郡主便是这一线人情，往后定然会有益于社稷稳定的。”</p>
“在阿翁眼里，薛白这么重要吗？”</p>
高力士道：“老奴看人看了一辈子，如他这般有本事的年轻人，老奴这辈子不说没见过，但也仅见过两个。”</p>
李月菟不由好奇，问道：“那还有一个是谁？”</p>
高力士笑了笑，抬手往天上一指。</p>
“圣人？”</p>
李月菟反应过来，连忙捂上嘴，歉意地笑了笑，四下看没被旁人听到。</p>
高力士也笑，显然很喜欢这个皇孙女。</p>
圣人的孙女很多，讨好他的也多，但只有李月菟当年为太子妃韦氏求情时那份至情至信感动过他，知道她是个值得帮的人。</p>
李月菟不是韦氏亲生，但受韦氏抚养，愿以性命回报，这不过是“知恩图报”四字，看似非常简单。但高力士在宫中看了一辈子，知道皇室子孙无数，能做到“知恩图报”者，真的寥寥无几，远远比世人预想中少，可以说几乎没有。</p>
这些年来，正是他允许李月菟到掖庭宫看望韦氏。</p>
所以，太池宴时，姚思艺每次都会暗中打开嘉猷门，也不提出此事为自己申辩；李隆基也没有追究李月菟，甚至没有明着追究薛白随李月菟去了一趟……都是看在高力士的面子上。</p>
“阿翁，你今日唤我来，是有什么事吗？”</p>
“你猜呢？”</p>
“我还不想嫁人。”李月菟恳求道。</p>
高力士点点头，道：“那我就请圣人再宽你一年，你好好挑个心上人。”</p>
“谢阿翁，以后我给阿翁养老。”</p>
“莫说好听话了，还有一件事问你，你可能保证不骗我这老奴才？”</p>
“我骗谁也不敢骗阿翁。”</p>
“好。”高力士稍稍板起脸，问道：“那日，薛白随你去了掖庭宫，他去见了谁？”</p>
李月菟一愣，面露难色，竟是答不出来。</p>
高力士人老成精，一眼便看出她的不对来。</p>
“怎么？答应过他不能说？”</p>
李月菟确实为难。</p>
她来之前，刚刚答应过颜嫣，不要告诉旁人薛白去掖庭宫见了博平郡主，免得他被牵扯进三庶人案里。当时，颜嫣说的是“我夫君是薛绣收养的，他好奇以前的事，但没有坏心”。</p>
若是旁人问，李月菟一定是不会说的，偏偏高力士待她恩情太重了。</p>
高力士道：“郡主若为难，老奴问几个问题，若是，郡主便点头，可好？”</p>
“阿翁可否答应我，不要为难薛白？”</p>
“老奴尽力。”</p>
“那……好。”</p>
“薛白到掖庭宫，可是见了博平郡主？”</p>
李月菟一愣，没想到高力士一问就问到了事实，遂点了点头，然后忙解释道：“他是孤儿，被薛绣收养……”</p>
高力士问道：“薛白可与博平郡主单独聊过？”</p>
李月菟低下头，轻轻点了点。</p>
“老奴知道了。”</p>
“阿翁，是出什么事了吗？”</p>
“此事与郡主无关。”高力士道，“郡主回去以后，莫再对任何人提起，也算是信守承诺了。”</p>
李月菟还待开口。</p>
“去吧。”高力士道：“别多管，万一再牵扯到太子、引得国本动摇。”</p>
这句话吓到了李月菟，她只好连忙告辞。</p>
~~</p>
东市，丰汇行。</p>
此地离兴庆宫不远，杜妗坐镇此处，能第一时间收到最新的消息。</p>
“阿姐不必担心。”</p>
等消息时，杜妗拉过杜媗的手轻拍着，道：“朝中几乎没人意识到丰汇行掌控了长安多少金银铜钱的交易，他们更不知道，一旦丰汇行出了乱子会怎么样。薛白若有个好歹，我必让他们后悔莫及。”</p>
杜媗原本还只是略有忧虑，闻言却是吃了一惊。</p>
“有个好歹？这次很危险？”</p>
“有些。”</p>
杜媗道：“你们到底在做什么？还不肯告诉我吗？”</p>
“倒不是想瞒着阿姐，只是……事情有些大。”</p>
杜妗思忖着，认为确实也到了可以告诉杜媗的时候，遂迎着杜媗那焦急又好奇的眼神，缓缓开了口。</p>
“薛白他其实是，废太子李瑛之子。”</p>
杜媗呆滞了好一会儿，之后，逐渐明白了为什么之前薛白、杜妗要做那些在她看来无比疯狂之事。</p>
“你们……是想要那个……位置？”</p>
“是。”</p>
“让我缓一缓。”</p>
杜妗凑上前，小声问道：“阿姐若知要成了逆贼，那夜可还去他屋里？”</p>
“别闹了，你与我说正事，到底发生了什么？”</p>
“好。”</p>
杜妗依旧贴着杜媗，趁着她看不到，嘴角微扬起一个神秘的笑容。</p>
她把薛白冒充皇子之事隐瞒下来，倒想看看，瞒不瞒得住阿姐。</p>
“简单来说，薛白的身份被发现了……”</p>
姐妹二人说了很久。</p>
廊上响起了匆匆的脚步声，是有消息回来了。</p>
“二娘，消息回来了，高力士请和政郡主入宫了一趟。”</p>
“好。”</p>
杜妗转向杜媗，道：“阿姐，你去一趟薛宅，让颜三娘问问和政郡主，有没有信守承诺，此事很重要。”</p>
“好。”</p>
很快，又有消息送到。</p>
“二娘，郭千里说他已转述了郎君的话。”</p>
“吴怀实呢？”杜妗问道：“他可有去右相府？”</p>
“还没看到他出宫。”</p>
“该我们反击了。”杜妗吩咐道：“传话给我阿爷，让他翻案，把京兆府的衙役押下审，指证是吴怀实陷害薛白。”</p>
“喏。”</p>
“对付寿王的人证调教好了没有？”</p>
“万无一失，他得了绝症，我们给了他儿女一大笔钱，让他们往扬州去了。”</p>
“带来，我亲自审一遍。”</p>
“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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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兆府。</p>
杜有邻得了消息，长舒了一口气，点了点头，招过京兆府法曹李栖筠，道：“拿到杀人的凶徒了。”</p>
“这么快？可差役今日并未去拿人……”</p>
杜有邻抚须，高深莫测地道：“岂靠这些尸位素餐之辈？”</p>
京兆府的官员一年一换，那些差吏却是铁打的，魏昶这种捉不良帅轻易不会被人拿捏，但杜有邻有自己的捉不良帅。</p>
回京时，杜有邻便想请樊牢当捉不良帅，被果断拒绝了，无妨，明着不成，他却可把樊帅当成暗地里的捉不良帅来用。</p>
“传本官之命，升堂！”</p>
“敲堂鼓！”</p>
“咚咚咚咚……”</p>
鼓声中，杜有邻走上公堂，理了理官袍，在主位上坐下，扫视了堂下一眼，只见跪着一个四旬年岁的美貌妇人，极有风韵。</p>
“堂下何人？！”</p>
“奴家，奚六娘。”</p>
一句话，堂中众人皆吃了一惊。</p>
杜有邻问道：“本官问你，可与本月初，城外的杀人案有关？”</p>
“是。”</p>
“出了何事，从实招来。”</p>
“奴家不敢说……”</p>
“来人，先打二十杀威杖。”</p>
奚六娘吓得脸色煞白，当即磕头道：“奴家招，奴家由内侍省安排在汝阳王府，王薨后，内侍省便送奴家离开长安，路上却被人劫持了。”</p>
“何人劫持？又为何劫持你？”</p>
“奴家也不知道，他一直问奴家汝阳王手里有没有……当年寿王为宁王守孝时画的图谶。”</p>
“什么东西？”杜有邻吃了一惊，向后一仰，“图谶？！”</p>
他倒不是演的，而是真的曾因图谶而吃过大苦。</p>
同时，也有陪审的官吏意识到不对，喝道：“奚六娘，何人让你来攀咬寿王的？”</p>
其实此前吴怀实构陷薛白的手段更粗糙，这次，杜有邻则自有安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