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白引着胡来水入内坐了,亲手倒了一杯水,详细地问了他见高尚时宅院寂静,渐渐到了天明,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打开门,门外已聚集了一大堆人,担架上躺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
有锦袍中年跪在担架边。
“恳请薛县尉把宅院还给草民的阿娘!”
突如其来的哭喊声把宅院中的不少人都吓了一跳。
杜五郎与薛运娘正在收拾去洛阳的行李,听到动静,连忙跑到门外,只见气氛已经沸腾了起来。
“宅子是县署要我租给县尉的,我阿娘在这里住了一辈子啊!”
“这么大的宅子,每月给两百钱!”
我没说我不愿意,可我阿娘如今病情加重,唯盼着能回到熟悉的宅院居住…”
杜五郎听得头大,上前就去与他理论,但再抬头一看,见到外面的百姓指指点点,忽然想到,这不就是自己带人闹事时的样子吗?
那理论还有什么用?
他干脆蹲下身,向那老妇笑道:“阿婆,你早膳可用了啊?”
那老妇牙都掉了,记忆也不好,见了这圆乎乎的少年郎,还当是她的孙子,咧开没牙的嘴笑起来,可惜她已老得没气力说话,
过了一会,薛白出来,首先也是与这老妇人打了招呼,看外面风大,先使人将她搬到堂中,再谈其他。
锦衣中年见了忙道:“县尉莫非想占草民的宅院,避而不谈…”
“让你娘在门外吹着风谈吗?!
薛白怒叱一声,威风凛凛,吓得锦衣中年噤若寒蝉。
宅院让就让了,本就是人家的,闹下去损的是他的名声,气势薛白却是不肯相让。
殷亮则是配合默契,跟着骂道:“县尉初来任上,你等巴结着要献宅院。今县尉不肯与你等同流合污,随你等花样百出,却不知公道自在人“好!”杜五郎当先捧场叫好。
无非是搬也得搬得体面。
安排了搬家之后,薛白说是身体不适,没去县署,交代殷亮将一些紧要的文书先处理了。
殷亮到了县署,先是发现有几个文吏没有把公文交上来,而是重新去了吕令皓的令廊。到了中午,郭涣的妻子到县署来找他,说是家中那五岁的小孙子病得很重。
“殷录事,那小老儿先回家一趟?”
郭涣放下手中正在核算的账册,看向殷亮,目光中带了些欲言又止的意味。
殷亮读懂了这道目光,叹道:“郭先生去吧。”
郭涣走后,殷亮过去拾起案上的册子,自己核算起来,忽然想到了当年他随颜真卿到醴泉县,花了四年多的时间也没能重新清查田亩、户籍。
对这些事的困难,他是有所预料的。
“录事,有妇人在县署外报案。”
今日薛白没到县署来,殷亮遂让那妇人到尉廊问话,对方进来时,他抬头一看,竟见是一个十分美貌且有风韵的女子,他当即便警觉起来。
“呜呜,请录事为奴家作主,奴家乃陈州淮阳郡人氏,被偃师县民汪大拐来,奴家要状告他。”
殷亮皱了眉,因他正是河南府陈州人。
果然,美妇哭哭啼啼地便想贴近他,他当即一拍桌案,喝道:“汪大来了没有?带到法曹录供!”
“录事,人来了,就在法曹。”
“走,问话。”
六曹院里正有个丑陋短小的汉子在哭嚎,吏员们都无法安心做事,站起身看着。
殷亮赶到之时,见了这汪大的模样,不由惊讶,竟因此有些怀疑那美妇真是来告状的。
“是县尉来了?”汪大见到有官吏过来,迫不及待就扑上来,喊道:“她真是我婆娘啊!县尉你为我作主!”
殷亮连忙伸手一推,喝道:“我不是县尉,好好说案情!”
汪大被推得一个跟跄,脚步虚浮。
“奴家是被他拐来的…”
“不是!我下了聘礼娶的!”汪大血气翻涌,愤声大吼,“你与县尉,你话音未了,他竟是仰面倒了下去,响起“嘭”的一声,脑后一片鲜血。
殷亮大吃一惊,连忙上前伸手去探,汪大却是已经死了,鼻孔里隐隐有血,该是有隐疾或中毒。
“殷录事推死他了!”
“是被殷录事吓死的。”
议论声起,那美妇扑上前,抱住了汪大的尸体,竟是悲哭道:“汪郎!呜鸣……你死得好惨啊”
后堂,吕令皓已转了过来,喝道:“出了何事?!”
这不过是寻常伎俩,殷亮早有预料,只有一点他没想到。
要陷害他,办法多得是,其实不需要枉杀一条人命的。
他愣愣看着汪大那张丑陋的脸,见到的是至死还在着急、愤怒的表情,急怒得让他很想要了解这个卑微的男人到底经历了什么。
但再了解也晚了,人已经死了,成了一个不值一提的工具。
“因为薛崭那小子冲得很,随时可能要动手的样子,吕县令最后没有押殷亮下狱,但借机停了他的权职,夺了他的权。
高尚已住进了弄晴别业,以方便盯着偃师县的形势。宋家也很信任他,安排了很多人手听他使派,打听消息,沟通联络。
今天的进展很顺利,但此时高尚听了结果却有些疑惑,事情虽然都是依照他的计划在进行,但他似乎还没看到薛白的应对。
他当然有派人盯着,知道薛白今日一早答应搬出魁星坊之后,直接就搬到了城西当铺后的一间属于杨氏商行的宅院,之后便称病在家。
高尚却知薛白是故意的,或是托病不出,以静制动,等待这边士气衰竭;或是托病求援,等待帮手前来。
“再去探,他手下每个人的一举一动都盯牢,包括杜家、杨氏商行的管事……”
“高郎君,薛白出城了。”
“去了何处?”
“洛阳。”赶来报信的人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连忙答道:“是他手底下的幕僚杜誉,带着一大队车马出城了,在码头登船,说要往洛阳。”
薛白?你亲眼见到他了?
“没……没有,是小人觉得薛白一定藏在队伍中。”
高尚脸色严肃,叱道:“往后盯梢,别再让我听到你臆测之事。”
“小人是觉得…”
“够了,我要的不是你的猜想!”
话虽如此,若让高尚来推测,他也认为薛白有可能去了洛阳,要证实也简单。
“阿浩,你去洛阳一趟,见了令狐少尹,问问薛白是否从朝中寻求支援。”
受高尚的赏识,不久前刚被推举为队正,因感激高尚,主动请缨陪他来走这一趟。
被唤作“阿浩”的人其实名叫田乾真,还不到二十岁,因聪明勇武,很“喏。”田乾真应了,却又问道:“是否我找机会弄死他罢了?早些报仇,早些回去。”
高尚摆摆手道:“打探清楚就好。”
除此之外,他并未做太多的布置,从头到尾,只是给地方世绅提了个醒、打探些消息。他做事完全不像高崇一言不合就动武,他三言两语就能四两拨千金,利用大势压人。
纤夫们拉着船只逆洛河而上,前方渐渐显出繁华的洛阳城。
杜五郎回看了一眼身后的洛河水,垂头丧气道:“感觉像是落荒而逃了啊。”
他虽然懒,但也理解薛白在做什么,把田亩、户籍清算了,百姓多少地就交多少租税。若做成了,就能让农户减轻一半的负担,对世绅而言虽有损失,但每年还是能从田地里获得大量的粮食。
说白了,就这么简单一件事,他忙着忙着,一度觉得快要做成了。结果倒好,原来世绅不能接受此事,反应过来了。
杜五郎很失望,倒不是像薛白那样有大志向,一心改变这些,而是他对几个农户吹了牛,这么灰溜溜地被赶出偃师,过意不去。
偏偏薛白交代的事还要去办。
平时他虽嫌薛白太过自重,可若真要让他帮忙送个信,他还是发了牢骚,自语道:“都什么关头了,只顾着儿女情长。
到了洛阳的次日,杜五郎便去了思恭坊,一路打听,寻找着李林甫在洛阳的宅院。
这一带有很多唐元功臣。
唐元功臣指的是唐隆政变时的功臣,因避讳李隆基的名字而称唐元,总之多是在武周朝时犹忠心李唐之人。他们年轻时多在洛阳度过,老了也隐居于此。
杜五郎问了几间宅子,主人都是他根本没听过但据说很厉害的老功臣,高德、刘玄豹、张德、李献…
终于,他找到了一间占地小到让他诧异的宅院,在一众唐元功臣的宅院中显得很不起眼。
“啊?这里是右相在洛阳的宅邸?”
“不然能是你的宅邸?!”
眼看门房鼻孔朝天,杜五郎便确认了此事,想来李林甫任相以后就没再来过洛阳了。
“那什么……你们家十七娘若到了,能否派人到道德坊杜家与我说一声,我有封信
“你算什么东西?”
因杜五郎的气质实在不像权贵,说话又吞吞吐吐,那门房已经不耐烦起来。
杜五郎只好挠了挠头,应道:“我不算什么,总之你与十七娘说,薛白的信在我这里。
说罢,他也不理会这趾高气昂的相府门房,转身走掉了。
小巷那边,正有人在远远盯着杜五郎,之后将他的所有行程递给了河南府少尹令狐滔。
令狐滔听罢,转头吩咐道:“持我名帖,到思恭坊问一问是否右相要来,府署该准备迎接。”
“喏。”
做出安排之后,令狐滔继续处置公文,直到半个时辰之后,心腹回来禀道:“阿郎,小人去问过了,右相没有要来洛阳的安排,是相府千金要来……另外,因之前的掠卖良人一案,右相安排了右金吾卫兵曹参军杨齐宣巡查此案,随道护送。
“相府干金?”
令狐滔倒想起了此前听过的一些传闻,摇头苦笑。
先前是假的张三娘,这次是真的李十七娘,薛白不愧是攀附裙带起家的,但高家兄弟岂可能被同一种手段击败?
他招过田乾真,道:“告诉高尚,薛白又请了一位红颜知已……”
说到一半,他微微一愣,发现高尚与薛白经历倒有些相像之处。
很多年以前,高尚还是个如同乞丐的贱民,偏勾引得令狐滔的一个堂侄女委身与他。
旁人只知是怀州刺史举荐高尚,使贱民也能得以任官,却不知最初把高尚从泥潭里拉出来的是令狐家。
从洛阳送回偃师县的消息是顺流而下,当天夜里就递给了高尚。
“还真去求援了?”
高尚竟有种棋逢对手的兴奋。
彼此都明白,棋盘上的棋子就这么多,大势在高尚,薛白若不肯认输,必须借来更多的棋子。这次薛白不可能再利用偃师县的农户、漕工,因为高尚不像高崇,能给他这种机会。
那么,薛白很可能要倚仗相府千金。
也许是障眼法?
屋中灯火通明,高尚抬头看向外面的天空,心想相府千金能到洛阳,虢国夫人也能派人来,务必小心提防着。
官道上一片漆黑,薛白正举着火把夜行,低头看着满是泥泞的道路,脑子里想的还是那个问题——如果一切计划顺利,高尚没来,那他能否解决偃师县的弊政?
想肯定是想不出一个确切的答案的,他在这个过程中却有了更多思考,关于变革与破坏,关于谁会是他的支持者。
他确实打算去找些帮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