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郭憬无可奈何地告辞,反而是吕令皓的幕僚元义衡提醒道:“明府,郭录事毕竟辅佐明府多年,若见死不救,是否失了人心?”
“这明显是薛白拖本县下水的诡计,更何况,郭家失了势,郭涣丢了职,还要他的人心有何用?
吕令皓作为主官,最好的策略就是以静制动,见元义衡如此相劝,不由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元义衡见了这目光,不由心下一凛,不敢再多言。
这日,吕令皓没有去见郭涣,而是特意邀薛白来详谈,打算把他变成下一个郭涣。
“哈哈哈,薛郎来了,坐。近来有传闻说,薛郎拿下郭涣是为了与本县争权,但本县从来不信这些。本县相信薛郎所为,乃秉公断案,正大唐法纪,清查隐田,解百姓困厄。
见面便是这样一番安抚,稍稍展现了主官的风度,吕令皓又问道:“还有,薛郎是宰相之材,志不在偃师,接连立下大功,升迁可有眉目了?”
薛白问道:“还得请县令提携,不是吗?”
吕令皓心中讥嘲,暗道右相如此讨厌你这竖子,如何会容你升迁?
他表现得却是非常亲切,笑道:“本县确已致书于长安,据爱婿所言,万年县尉便要出阙了,他会为你谋划。不过薛郎也该在此事上更尽心才是。”
如此示好,他几乎就差直说了——为了夺权也好、立功也罢,薛白你动了郭涣就算了,但别惹本县,彼此维持和睦直到你升官。
薛白也没有理由再不答应。若为个人前程,他在偃师已经做得够多了。若继续下去连官长都对付,过犹不及,反而要被官场排斥。
又过了三天,郭涣才得以赎刑出狱。
换作从前,他绝对想不到有朝一日会连一千贯都拿不出来。
更让他无法相信的是,偃师县没有一家高门大户愿意拿出钱来为他赎刑。须知他在县署为吏的二十年间,一直尽心尽力为他们谋事。
隐田不是只有郭家一家有,各家所占隐田比郭家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因为他郭涣在县署做事,每年租税交的还是最多的。
结果出了事唯他一家来担,这也就罢了,他遇到薛白这种不讲理的,只能自认倒
然而,各家却是背信弃义,瓜分郭家的田地,连一千贯的赎刑钱都不肯出。
出狱这日,唯有赵六牵着一头骡子在县署门外等郭涣,递了被荷叶包着的胡饼给他。
“郭录事,你在县城的宅子被卖了,该是要回镇上,路远,骑这头骡子吧。”
“县尉让你来的,收买人心?
“不是。”赵六道:“我阿爷过世时,是郭录事你作主,让我到县署做事。好歹有份月俸,我阿娘才没饿死。”
“唉。”郭渙长叹一声,喃喃道:“我老了,眼力不如你们年轻人喽。”
“郭录事不算老,还有从头再来的机会。”赵六道:“这是县尉说过的。”
郭涣眯了眯眼,犹觉薛白可恨,却也提不起心气了…
到了回郭镇,气氛与往昔大不相同,本宅的积蓄没有了,族人们显得紧张兮兮,还有不少人对着他指指点点。
隐隐地,他们说的是“都怪他得罪了县尉”之类。
“十三嫂,不是我得罪县尉,人家就是冲着我们的隐田…”
郭涣想要解释,才开口,众人已经嫌恶地避过了他。
他愣了好一会,想到这些年族里大事小事,谁没有拜托过他,当时常听就是“数你最有本事,在县署掌权,嫂子也知道欠你太多了”。
人情翻覆,翻覆之前谁都想不到会是这样,或是想到了也难信。
“大伯呢?
反而是主院的奴婢愿意搭理他,应道:“家主在书房。”
郭涣脚步沉重,到了书房,他推门进去,只见郭太公坐在那,老态龙钟像是马上要枯萎了,但还活着。
老人大概是不放心就此撒手人寰,希望亲自带着家族度过这场劫难。
郭涣再抬头一看,摆在桌案上的那块玛瑙香炉已经不见了,那是郭太公最喜欢的一个物件,价值不菲。
“阿伯,侄儿对不住你!”郭涣哭着便跪倒在地。
郭太公原本还好,听得哭声,悲从中来,再次失魂落魄。
“一无所有了……郭家除了这空屋,一无所有了。”
“阿伯,侄儿去杀了薛白,再以死谢族人!”
郭太公招了招手,让郭涣到近前来,缓缓道:“意气用事,不行的。你回来之前,有人来见过我。
“谁?
“事已至此,你得分清,哪些人想对你剥皮拆骨,分清谁能给你机会。”
说到这里,郭太公自己都觉得不甘心,泪水流下,流进深邃的皱纹里。
“郭家的危险还没有过去,兽群里,若有一只野兽倒下了,是要被别的野兽吃掉的。
郭涣愣了一下,觉得这些话的语态有些耳熟,他不久前才听过。
“阿伯。
“唉。
郭涣有些不确定,缓缓问道:“不会是……薛白来过了吧?
转眼间二月又快要过去。
偃师田地不论怎么划,农户与佃户们都已经将县里的田地种上了。
眼看县里的权力争斗没有耽误春耕,薛白也是松了一口气。
而在这个二月末,一份公文也送到了。
薛白看过,将它递在殷亮手中,道:“殷录事,你的告身到了。”
殷亮愣了愣,问道:“少府真办成了?”
“不是我的功劳。”薛白道,“是宋勉请托了韦府尹,一个县的录事之职还是好办的。
话虽如此,殷亮随颜真卿到醴泉为幕僚时,连颜真卿也没能为他谋得这样的阙额,只能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了。
杜五郎见此情形,反而是哀叹一声,嘟囔道:“如此一来,我要做的只怕是更多。”
当然,他近来也是本事见涨,否则大可不必担心。
“放心,我还招了几个幕僚。”
“可是像我这样值得信任,又有才能的……不多啊。”
话到最后,杜五郎略有些没底气。
不多时,幕僚们进来,他目光一扫,见到一个熟人,却是王仪。
杜五郎虽说与王仪之间有些交情,主要就是被掳走的交情,但还是先拉过薛白,小声提醒道:“他可是王彦暹的随从,你用他,宋勉不会猜忌吗?
“证据都交给宋勉了,何妨?”薛白云淡风轻地应着,“他们追杀王仪,我却能收买他,方显我能耐。”
事实上,有些事情王仪知晓的比杜五郎还多。
让王仪当幕僚,除了因为近来薛白观察了其人的才干,还有一个原因则是王仪对宋家有仇恨。
经过了年节到开春,王仪已经学会了隐藏这种仇恨的情绪。私下里,他唤薛白已是唤作“阿郎”。
“阿郎,陆浑山庄派人到丰汇行了,说是答应阿郎的事已经办妥了。”
“好,我会把田契给宋勉。
这确实是早就说好的,宋家为薛白谋一个录事之职,换郭家的剩下的田地。
“还有,下次他们打算直接放出一万贯的铜币,需要我们的商行到扬州采买些轻说话间,薛十一郎却是跑到县署里找薛白,神神秘秘地道:“阿兄,有个叫郭涣的到家里来想要见你。”
薛白听了,眼神便笃定下来。
他如今终于有些把偃师县理顺了的样子,但偃师县真正的主人还不是他。若有郭涣这个二十余年的老吏相助,他便敢与旧主人碰一碰了。
到这一日为止,薛白与吕令皓相处还算得上是和睦。他离开县署回家时,恰好还在花厅外面遇到了吕令皓。
“薛郎这是是要先走了?对了,烦请替老夫恭贺殷录事一声。”
“县令不怪我安插心腹?
“薛郎太小看本县了。”吕令皓抚须道:“本县是主官,巴不得属下的官吏有本事,助本县将偃师治理好。”
“是,有县令挂帅,指挥得当,才是最重要的。”
不论薛白说的真心于否,吕令皓捧腹大笑。
在他看来,这是两人目前最好0的相处方式,相比最开始,他其实已经做了很大的退让。
可惜,吕令皓送到薛宅中盯着薛白的仆妇、婢女们已经被送回来了,不知就在这一天薛白又见了郭涣。
而他已经忘了,这些年来是郭涣一直尽力帮他,才把县务打理的井井有条…
次日,在县城的十字大街、四个城门、码头,以及几个镇上,有告示被贴了出来。
县署承诺,将会在一个月内重新清丈田地、排查户口,之后的租庸调将依照重新造册的田亩户籍来,不再有“追死”。
这便意味着,普通农户们再也不必分摊因为逃户而缺少的税额。
但平民百姓要想意识到这当中的意义还要时间。不识字的农人们路过,有的不甚在意,有的围在告示前听人念着,却也不甚明白。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吕令皓,他负责征税,并直接面对河南府。首先摆在他眼前的一个问题就是,不追死,缺的税额由谁来补?
薛白这一举动,几乎是把手直接伸到他这个县令的碗里。
薛白一旦减免偃师县的追死,承受风险的同时也能在民间获得极大的声望,这已严重影响到他这个县令的威望了。
难为吕令皓心中震怒,面上却已恢复了涵养,还给了薛白最后的善意提醒。
“你且想清楚胡作非为所带来的严重后果,天下哪个州县没有追死?地方官每年所要征收的税额皆有定数,丁户逃了,不将这缺额摊派下去,难道他们自己掏吗?你若太过特立独行,成了梗在他人喉咙里的刺,自寻死路而已。”
“鱼若没了刺,如同人被拆了骨,与一滩被随意咀嚼的烂肉有何区别?”薛白竟是态度强硬地顶了回去,问道:“县令说是吗?
“不识好歹!”吕令皓终于发了怒,怒喝道:“你待如何?要公然与本县作对不成?!
“对。”出忽意料的,薛白竟是坦然承认了,“我希望偃师县署由我说的算,县令答应吗?
“你…你疯了。”
薛白没疯,他只是在接连吞掉了高崇、郭涣之后,已有了宣战的底气。
这次,他要做的是彻底拿下偃师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