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明眼人就能做出的选择。
高崇偷眼往左右一瞥,他身边只有老凉、任木兰。
老凉实则是来保护薛白的,目光看向船舷;任木兰则是拿着短刀很认真地抵着高崇。
“县尉小心,刁丙有弩具。”高崇突然想起了此事,出言提醒道。
老凉一皱眉,大步往船舱外走去。
高崇见他走开,心知唯一的机会来了,纵身一扑,躲过任木兰的短刀,他确实没将这小女孩放在眼里。
“他是县尉薛白,他要把我们一网打尽!”
“助我逃脱,府君必然有厚报!”
“快,杀了他们!
三句大声呼喊,高崇目光盯向船边最近的木栏,准备一跃而出,只要再游到岸边,就能得到刁丙那百余手下的保护……也就自由了。
与此同时,刁丙也是吓了一跳,忙惊呼道“兄弟们!操家伙!
这呼声入耳,高崇大喜过望。
他忍辱负重是值得的…
“噗。
任木兰冲下来,一刀便砍在高崇的股间;前方,老凉也回过身来,脸色依旧平静。
高崇顾不得别的,还想再逃,脚上又挨了一刀,终于栽倒在地。他真是没想到,一个小女娃子有这么狠,出手这么果断。
不等他爬起来,老凉已过来一脚踩在他背上。
高崇的头都已经到了船边,伊洛河就在他眼前,可惜离成功只差一步。
他不得不把这懊恼的心情压住,重新开始思量局势——“现在刁丙等人已经被激得暴起了,薛白现在只能挟持我,让我来安抚刁丙
薛白果然走来了。
高崇抬起头,强压着心中的狂意,飞速道“我错了,薛县尉,我可以劝他们停手。”
“噗。
高崇眼睁睁地看着那匕首捅进心窝,一时有些滞愣。
他有些愤怒,心想薛白你就不怕激怒刁丙等人吗?
另外,他觉得薛白还需要他的,铁山的事还没解决,还有很多事情没有交接……
是薛白说的,得要交接。
“你……我义弟……
高崇判断薛白至少该留着他等到高尚过来,须知高尚肯定会来,到时薛白才能多一个筹码。
至死,他都自认为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咣啷!
刁丙手下众人已纷纷拔出刀来,如惊弓之鸟。
“官府要捉捕我们了!
紧接着,一颗人头被掷到了刁丙脚边,在地上滚了滚,表情还栩栩如生,脸上带着震惊,眼神里则是一股自以为是的傲慢……高崇这人在怀州时就是这种表情了。
掷人头的正是老凉,站在对面船上,大喝了两句。
所有人住手!高崇已死,案子已结,你们把他的人头献到官府,记你们一功!
若高崇未死,此时难保不会火上添油,鼓动这些已经成了惊弓之鸟的走私贩们。
但他死了,反而让这些人连动手救下他的理由都没有……除非他们愿意为他报仇。
此时底舱的漕工不论听到什么,到时只需说高崇是被搜出来的,这案子便能结。
都放下刀!后退。
薛白手下执刀的伙计们也后撤了几步,不再给走私贩们施压。
局面稍缓下来。
“我就是偃师县尉薛白,你们是想带着粮食平安回去,还是想把性命留在这里?!”
刁丙还算镇定,拍了拍兄弟,问道“薛县尉诈我们来,想做什么?”
“做买卖罢了。”薛白道“不愿你们冬天没了粮食吃,县署恰需要锻造一批农具。
“不是想捕了我们?
“捕你们做甚?
“立功。
“我拿高崇立功了吗?他是何身份,你们是何身份?我拿他来引你们出来吗?
薛白问过这些话,见刁丙不答,开口便问道“刁丙,过来我们私下谈一谈如何?
刁丙没马上答应,但也冷静下来。
他想了想,喝令众人放下刀。
“阿兄。”刁庚道,“我们都不认识他。”
“别再闹出事来,给帅头添麻烦。
“好,但你也别挨过去。”
“没事的,人家是官。我们这种小人物,他若要对付,方才就让人扑杀你我兄弟了。你继续带人搬东西,我去会会他。”
兄弟俩合计了之后,刁丙有心给这新任县尉一个下马威。刀也不收起来,大笑道“薛县尉,可敢把船靠过来?!”
“靠过去。”
老凉其实还想提醒薛白,小心这刁氏兄弟为高崇报仇,薛白已下了令。
之后,甲板上一声响,刁丙已跃了过来。
他这才把刀收了,道“县尉好有胆气。”
见了官一点儿都不胆怯的草民,这年头其实少见。
薛白道“到那边谈谈,我初来乍到,立些规矩。”
“好。
刁丙走过甲板,看了一眼那还在流血的无头尸体。
坐下之后,他首先便问道“薛县尉怕不怕我为高县丞报仇?”
薛白正看着刁丙脚下那双草鞋,道“我之所以敢杀他,就是判断你们不是一路人。
“我跟高县丞认识十几年了。”
“十几年了你还叫他高县丞’?”薛白道“你是个念旧的人,鞋也是,对樊牢还称‘帅头’,对高崇却没有旧称。
“我说的是认识,没说很熟。”
“你认得高崇身边有个叫庄阿四’的吗?”
“这两年新来的那个?一个高高大大的北地汉子?
“嗯,高崇与庄阿四一道逃命,庄阿四跑不动了,高崇杀了他灭口。”薛白道“我方才看你们兄弟不一样,一百多人过来,你个领头的,怎亲自到船上探看?”
刁丙笑了笑,道“小人手底下都是些蠢笨的泥腿子,脑子里像是被泥堵住了,做不了事。要是叫他们来看,能看出啥来?还得自己来。”
“我听说过你们在怀州的事,樊牢当年所为,是个好汉。可惜高崇这些年做的,让人不耻,养病坊里这么一点大的孤儿,他也能勾结着奴牙郎掠卖了,利益熏心,熏得他一颗心比大部分官员都黑了,还有什么资格谈造反……哦,你怎么看?”
我不懂什么养病坊。”刁丙道“我家帅头冲的也不是高崇的面子,他算什么东西?帅头冲的是高尚的面子。”
薛白算是稍微安心了些。
他推测过,若铁山上的这些人真与高崇是一伙的。高崇大可不必用“五千石粮”这种伎俩来挑拨冲突,不惜让刁丙手下死伤惨重。
“高崇方才开口就把你们卖了知道吗?我现在已经知道你们藏在二郎山。”
“懂的。”刁丙道,“他想让我动手。”
薛白问道“你们需要粮食?为何不在郾城买?“
“可买不了,县尉可莫以为铁山就是我们的了。官府盯着收税,上头还有几个大东家,不然怎罩得住?每年挖出的铁石,大头可不得供上去?帅头能拿出来走私的,才是用来养活大伙的。”
这话薛白也就信一半,铁山的日子不算好过,也比漕河上的好过。
“铜料也是你们给宋家的?
刁丙憨笑两下,挠了挠头。
他远比看起来的要精明。
薛白推出一串钱币,道“我都知道了,我与宋家也有合作。”
刁丙讶然,终于对薛白刮目相看,道“铜山是官营的,我不知道那些铜料是怎么搞来的,反正帅头让我们运就运。这些钱币里掺的杂料多……得这样。
他接过一枚铜币,手指捏着,用力一掰,直接便将铜币掰成两半。
假币脆不脆不好说,他手指的力道确实是够大的。
“浪费了半张饼。”刁丙嘟囔着,又道“薛县尉想问的,小人都说了,能把粮食给我们?入秋以来,我们运了三批铁石到偃师,一共是五千石粮。”
“说实话,高崇此前拿走的,没理由让偃师县来承担。”
“薛县尉这是觉得…
“我是官,不是与你讨价还价的商贾!”薛白脸色一肃,一扫刚才的和气。
刚才是要安抚刁丙,表达心意,但要真正促成合作,还得有原则。
“偃师县署不会为一个愧对偃师百姓的人付烂债。”
刁丙不吭声了。
他不擅长与人争辩,以前有个差役跑到他家里逼税,吵吵嚷嚷了许久,劝他把妹妹卖了。他一声没吭,拿起一块石头就敲碎了那差役的脑袋。
薛白却是有方案的,道“一千六百石粮,够你们吃一个冬天了,开了春,你们再运一批铁石来交易换粮食,断不会让你们挨饿。”
“我没法对帅头交代。
“高崇、郭万金、李三儿,他们的人头还不够交代?”薛白道“五千石粮你们运不走,或分批次、或雇人,必须有我这个官面上的人物撑腰,所以你们要这批粮,得信任我。而你们只要信任我,后续自然不会亏待你们。那这次岂不就是运走一冬的粮食就够了?
“这
刁丙不傻,在草民里算是很聪明的,但还是被薛白这一番话绕晕了。
“懂这个道理吗?
刁丙抬眼看头薛白,额头都皱了起来。
摆在他面前的有两个选择,或者运走粮食,先完成这次的交易;或者,动刀…
薛白耐心地等着这个回答。
他听了樊牢的事迹之后,认为樊牢会是个可以拉拢的人,因为这朝野上下,能想出办法敛财的聪明人太多了,可愿意为了农民自己去坐牢的傻子太少了。
当然那只言片语,其实很难作为依据,更多的是由那一点事迹而来的直觉,以及今日的一点点细节。
交易开始之前,薛白就在想,也许该亲自与刁氏兄弟谈,他认为双方是有一个契机的。
现在诚意摆出来了。
“薛县尉,你这个道理,小人确实不明白。”刁丙开口道,“反正,我们这批铁石,换你这批粮食,对吧?
“也可以这么说。”
“那好。”
刁丙只当前两批给高崇的铁石是亏了或是找高崇要回来,眼下把粮食运回去,让铁山上的人过个好年,这才是实实在在的。
薛白想要的却有更多,他上下打量了刁丙一眼,目光落在那双草鞋上。
决定来河南时,他想看看那些一块胡饼就能收买的灾民是什么样,看了之后,却觉得他们其实只需要有块田地就好……大部分农民真的就适合种地,不适合杀人。
只有其中小小一部分人能磨砺出来,眼前这些人就是。
正好他们想要他的粮食,他却想要他们的人。
于是薛白露出了笑容,道“这次就当结个善缘。”
f。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