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食节。
今日禁烟火,只吃冷食,国子监无课业,杜家打算出城祭扫,前阵子已邀了薛白。
薛白其实不太想去,因杜家姐妹没去,而卢丰娘一直要他相看卢家的女儿。
“难道我就想去吗?”
杜五郎早早就到了薛家,坐在书房里打着哈欠道:“阿娘都筹备许久了,只能去。我还问了他们三个,说覆试在即,今日得去曲江文会,我们下午若得空可过去寻他们。”
“去就去吧,待我先去老师家一趟。”
“咦,这是谁写的字?”杜五郎忽探头看了一眼,有些惊讶。“你写的?水平竟比我也不差,这是何文章?倒有趣。”
“走吧。”
薛白懒得与杜五郎说,收拾了字帖往外走去。
两人走到前院,见薛家几个孩子正在那收拾马车,准备一道去往城郊。杜五郎遂停下脚步,道:“你去老师家,我在此等你。”
“伱这样,文章书法如何进益?”
“哎,你莫学郑博士的语气,难得今日没有课业。”杜五郎说着走开,向薛崭道:“我家院里养了一只猫儿,你们晚间去看吗?”
“那有何好看的?五哥太孩子气了。”
……
颜家今日并没有祭扫,颜真卿反而早早去视事了。
薛白到时,颜嫣正裹着一条厚毯子坐在大堂上,打着哈欠与韦芸说话。
“来了?我今日去玉真观,阿兄何时送我去吗?”
薛白见她目光中有狡黠之意,忽想到自己在牢里答应李腾空的事,愣了愣。
也不知颜嫣是否知道了什么才故意提醒。
韦芸道:“你这孩子,为娘自会与你去。你阿兄怎好总是去女道观?”
“哦。”
颜嫣老实应了,转头向薛白问道:“阿兄今日的志异……不对,字帖文赋呢?”
近来,她不仅指点他的书法,还指他写文赋。
薛白有次不知写什么,想到蒲松龄的《狼》,就依照还记得的故事梗概试着以文言写出来。颜嫣看了,说他还不到学骈文的时候,这志异故事倒正好用来练笔,让他每日都写篇志异故事送来。
他早知这小丫头其实是想看故事,偏她每次都能指点出遣词造句上的问题,让他文笔提升巨大。
今日她却是刚睡醒,难得说漏嘴了。
“咦,倩女幽魂。”
颜嫣接过卷轴打开,只看题目便对今日这文赋颇感兴趣,但卷轴拉到底,她却是摇了摇头。
“阿兄每日只写这几个字,何时才能有所进益啊?春已过,据小妹所知,入秋便是国子监岁考了吧?”
她知道薛白聪明,偏是让这样的聪明人拿她没办法,才觉得意。
结果才说完,却是被韦芸轻轻敲了一下脑袋。
“没大没小,谁教你这般说话的?”
“阿爷教的。”
话虽如此,颜嫣还是拿出昨日那篇《画皮》递了过去。
薛白接过,打开来,只见上面已多了许多的批注。
若他哪个字写得太丑,颜嫣会以丹笔覆在上面重新写过,方便对比字形。语法上的不足之处,则是以漂亮的小楷写在一旁。
比如他写的“门未栓上”便被她改为“双扉虚掩”。
再往后看,其中有“结为夫妇”四字被改为“愿修燕好”,反倒是薛白愣了一下,感到韦芸目光瞥来,他下意识把卷轴抬了抬。
颜嫣得意地把今日的故事卷轴收好,抬起头,乖巧地笑了笑,开口指点起来。
“阿兄写字还是太锐利了些,所谓牵丝映带,有顿挫也该有回锋,笔划才会舒缓……”
薛白仔细记下,方向师娘行礼告退。
颜嫣探头向外看了一眼,小声道:“阿娘,我要把我书房的几个卷轴一起带去玉真观。”
~~
回到家中,薛白先把卷轴放好,青岚则已打包好了今日要吃的冷食。
杜五郎不知从哪里挖来了一株小树,要种在薛家庭院里,薛三娘与薛崭在一旁帮忙,薛崭不时抱怨道:“五哥你这样会影响我练刀功的。”
“就没见过比你们家更空的庭院了,哪里不能耍?这树长开了,能把女儿家的闺阁与你们东厢隔开。”
“等这树长大了,我阿姐阿妹都嫁出去了。”
“你别乱说。”薛三娘羞红了脸,教训了薛崭一句。
“走吧。”薛白道。
男儿们骑马,女眷乘车,一路向东,到朱雀大街靖善坊与杜家诸人汇合,往南走去。
杜五郎与薛白并辔而行,问道:“你三妹闺名运娘吗?”
“好像是吧。”
“你连这都不知道?”
“平时只唤排行。”
薛白既知她们不是亲生妹妹,一直避免太过亲近,确有些生分。
杜五郎见他果然是自重的君子,难得有些佩服,问道:“哎,你想好没?一会怎么办?我堂舅的女儿可是蛮横得很,长得也不如宗小娘子。”
“你阿娘分明说大家闺秀,端庄得体。”
“在她面前当然端庄。”杜五郎叹息道:“我也得想个办法,不让裴家小娘子看上我。”
“你可有好办法?”
“太难了。”
~~
扫祭之后,众人便往裴家的庆叙别业。
薛白随颜真卿查案时来过这里一次,今日再来,见了裴家的马车,才更能体会到闻喜裴氏的门第显赫。
裴宽有兄弟八人,全是进士、明经及第,担任地方大员。他们在洛阳的宅院连成一片,子弟上百人,皆有才干。
根据杜妗给薛白打听的情报,说“河东皆希冀裴宽拜相”,意思是,裴宽在范阳节度使任上功劳甚高,连北方夷狄都感激其恩泽。圣人忌惮他威望,将他调回朝,这可以理解,但不拜相却已引得许多人不满了。
河东望族的代表,熬到这等名望、资历,以边帅身份入朝却不拜相,根本不是他一人丢脸的问题。
在薛白看来,被架到这地步,裴宽想退让都不可能……
正是有这样的分析,他今日来,最想见的就是裴宽。
“今日寒食节,中午便以冷食招待诸位了。”
“裴公太多礼了。”
“我为裴公引见,这是犬子杜誊,这是犬子的好友薛白,我亦视若子侄。”
“哈哈哈,老夫与薛小郎子见过,还看过他的行卷,诗文写得好啊。”
“阿郎,卢家也到了……”
庄园前堂众人说着话,卢丰娘则带着女眷往后院,笑呵呵地小声提点了裴、卢两家的小娘子。
裴六娘、卢四娘听得都有些脸红,但还是依言往前堂相看。
她们恰是大唐女子适婚的年纪,长得其实都是十分漂亮。若非要挑些缺陷,裴六娘脖子略有些前倾,卢四娘门牙缝大了些。
登上小阁楼,站在珠帘边,恰能一清二楚地看到前堂。
“那两个便是了。”
裴六娘才登楼便被一个身影吸引了目光,再顺着婢女指的方向看去,不由眼睛一亮,又喜又羞道:“那便是杜家五郎吗?我听阿娘说过他许多事迹,奔走救父、经营酒楼、入学太学、维护科场,真是英姿少年。”
她身边的婢女也是欣喜,问道:“六娘可满意?”
“嗯。”裴六娘当即低下头羞涩地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