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每每当他忍无可忍,想要捅破这层虚伪的假象时,母后却偏生总是拦住他不许他多嘴。
谢皇后永远笑得温婉,似乎与世无争,心无凡尘。
她总是说——
“母后很好啊,也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委屈。我是一国之母,陛下的元后发妻。贵妃再是受宠,在我跟前也还算得体乖觉。即便是有些无伤大雅的小心思、小动作,那也不打紧。太子只需好生读书长本事,忧心挂怀的当是民生国事,不必将心事过多放在深宫内苑。”
“况且,你阿姐难得回来一次,万勿与她说这些不快之事。她虽是一位公主,但是与生俱来肩上的责任,实则并不比你这位储君少之半分。这些年来她看上去万事如意,其实为了我们、为了南朝,夙夜用功、如履薄冰,从不敢懈怠片刻。”
只有身为母亲的人,才能体会到子女表面的光鲜高位下,那不为人知的背后,究竟付出了何等的努力和艰辛。
谢皇后心知肚明,贵妃柏氏时常会觉得她谢皖是命好,才有了昭昭这个被凤止大祭司卜卦问天批过命的神女,作为她稳固后位的“救命符”和“靠山”。
但其实只有谢皇后自己才知道,她宁愿她的儿女皆资质寻常,但求他们此生平安喜乐,安稳度过一生便已是极好。
泼天的富贵,又岂是那么容易安安稳稳接过的。
太子那时尚且年幼,心中对于皇帝对母后的冷遇、对柏贵妃的偏心有所不忿,也还未曾如后来那般沉稳,学会很好的隐藏自己的情绪。
谢皇后却出神的看着面前年幼稚嫩的太子,淡淡笑了笑,耐心的解释:
“人人都说你阿姐天资绝世,可是你若是得空,等下次昭昭回宫时,便去细细瞧瞧她那双手心,便知她小小年纪筚路蓝缕、风餐露宿的奔忙在外,废寝忘食、夙兴夜寐的日日苦修玄术和武道,是多么的不易。”
皇后那饱藏书卷气息的高华气度中,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轻愁和愧疚。
“旁的贵女自幼娇生惯养,奴仆环绕,被人伺候得当、娇宠着长大。也就只有她,明明生在钟鸣鼎食的权贵之巅,却要小小年纪不及大人膝盖高时,便要日出而作、闻鸡起武,日落亦不得安寝,甚至还要挑灯夜读神台宫那些晦涩难懂的心法和天外梵语。我们帮不上她,那便不要再让她忧心。”
那时的太子年纪还小,尚且在总角之年,听了母亲这话后,虽然知道胞姐的不易,但还是急冲冲的不解反问:
“母后,既然如此,那我们便更要将父皇的处事不公、贵妃的擅权跋扈告知阿姐了呀!
阿姐是神台宫的神女,地位何等尊崇,她的授业恩师更是咱们天宸的国师凤止大祭司!神职天授,即便是父皇,行事之间也要顾忌神台宫大祭司和神女的情面。
贵妃所出的皇妹平阳实在无礼,近来屡屡对母后不敬,父皇却总以她年纪尚幼为由为她开脱。我开口劝诫教导平阳,父皇却又责备我身为兄长,处处与姐妹争锋失了储君的体统和大度。阿姐若是知道了,必然会为母后您出气的!”
谢皇后听了这话却只是摇头笑了笑,只是那笑意略带微凉难辨的不经心。
“言儿,你孩子气了。那不过是小女娃的口舌之争,确实不值当你这位储君放在心上。平阳公主不过是年纪小,又被人娇宠惯了,口无遮拦罢了。”
她见太子仍然面露不忿,耐下性子认真再次强调了。
“太子,昭昭归家回宫与我们相聚,是件极其难得的喜庆之事。她是神女,不可能永远留在宫中,也无法永远替你挡在前面。你若是真心的心疼母后,便答应母后不要在昭昭回宫时生出事端,可好?”
那时小小的太子符景言,其实并不能完理解谢皇后的苦心孤诣,最终也只能懵懂的点头,应下母亲的请求。
如今回想起来,谢家功高盖主,谢氏先祖得符高祖亲传古卷《淖仙经·河图剑术》,以代代相传、匡扶天宸朝纲。
代代皇恩声誉之下,以至于他的母亲谢皇后一生持身甚重、克己复礼,甚至不愿将自己隐藏溃烂的“伤处”显露在女儿面前。
因为母后一方面清楚,以他阿姐的性情,一旦知道他们在宫中处境艰难,必然不会轻易与柏氏干休;另一方面母后亦明白,阿姐年幼尚未出师,总是还要离宫回神台宫和浔阳继续修行的。
矛盾若是早早便被挑起,以当时后族的如今势微,根本没有十成十的把握盘压下。
那么若是激起皇帝逆鳞乍起,只会对他们母子三人更加不利。
届时,阿姐若是再被神台宫召回,母后夹在父皇、谢家和柏家中间,保护起他这个太子来,只会更加步履不易、举步维艰。
太子符景言的思绪从过往回忆中挣脱,重新面对凤仪殿内,此时几方的僵持不下。
他暗自咬牙,谢皇后顾及大局,几乎退让了一辈子,他不愿在母亲身后、还要就谢皇后主祭丧仪之事退步!
而贵妃柏氏拿捏住了威帝希图压制逐渐年长、年轻气盛的储君的微妙心理、对她问鼎后位之事似乎也是志在必得。
谁知正在此时,一个少女清冷凛冽的声音,突然由远及近,骤然冷笑着发了声:
“——父皇,既然太子忙于为母后守灵之事,不便操心旁事,那么女儿呢?不知事关母后的丧仪,我这个母后嫡出的公主,是否有权说上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