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一场雨带走了夏季的溽热,阳光再次刺破云层,天气便似一下子就进入了清爽的秋季,万里无云,清空碧洗。
大辉和西藩比试医马术的这日,慧安起的极早,坐在梳妆台前由着方嬷嬷将她乌黑的长发通开。
“少奶奶这又是何必呢,爷虽口中没说,可谁愿意自己的妻子出去抛头露面。这两日来拜见老太君的夫人们明显多了些,还不都是为着少奶奶的事,老太君只以病为由都推拒了,对少奶奶也不曾责问一句,这是老太君和爷对少奶奶的厚爱,少奶奶怎能不放在心上,明知不可为却还是非要去做。”
入太仆寺,参加选吏之事慧安从未和方嬷嬷提起过,定国夫人那里也是夜宴那晚关元鹤去劝说的,慧安不知他和定国夫人是怎么说的,总之对此事定国夫人这些日一直未曾多言。方嬷嬷早先见关元鹤在棋风院为慧安专门置办了药房便对此事多有念叨,如今得知慧安竟是要参加选吏,更是不认同,连日来慧安觉着自己的耳朵都被她念出了老茧来了。
慧安也知道方嬷嬷是一心为她好,生恐她因此失去了定国夫人和关元鹤宠爱,又生怕她被人瞧不起,被排挤。只是对此慧安早已看开,只要关元鹤支持她,她便没什么好怕的,她亏欠母亲的太多,所以不管多难,她都一定要将侯府守住,那是祖父和母亲两代人的心血啊。
故而对方嬷嬷的唠叨慧安只作未闻,见方嬷嬷要将她的黑发挽起,慧安便笑着道:“乳娘,给我梳个简单的便成,也不必戴什么珠花步摇,不方便。”
方嬷嬷闻言面色一沉,动作便停了下来,慧安却是忙拉着她的手,道:“乳娘,我知你为我好,只是若我为了自己不顾孝道,丢了爵位,那我一生都会不安的。我知此事极难,但乳娘总得允我试试吧,兴许我真能立个什么大功呢。再说,乳娘难道不希望我能跟着爷到边关去?若是不去,指不定明年这会子他就会抱着庶子带着美妾回来,那我可怎么办啊?”
方嬷嬷听慧安这么说,总归是没了脾气只叹了一声,眼眶微润着将慧安的发挽起梳了个极为简单的流云髻,只在发鬓插了两朵蜜蜡海棠绢花。因是两国皇帝都要出席,故而方嬷嬷又给慧安上了些淡妆,薄薄的一层,衬得肤色越发红润,唇点桃夭。
慧安定睛瞧去,只见镜中女子云鬓乌黑,妩媚绝美,眉宇飞扬,自有一番灼灼的从容高华之姿。望着镜中女子,慧安目光闪动了下,这才勾起一抹自信的笑容,起了身。她穿上一件三镶领袖秋香色盘金五色绣梅的窄袖小袄,下配一件石榴红灯笼裙裤,腰里紧紧束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脚下登上羊皮腾云小靴,越发显的身段玲珑,高挑英气。天色尚早,方嬷嬷又取了一件水红色的薄绸团花披风被慧安系上,这才上下瞧了瞧,嘱咐道。
“少奶奶遇事多和爷商量,且莫冲动啊。”
慧安闻言重重点头,这才从内室移步出来,关元鹤早已等候着了,见她出来几不可见地扬了下眉,放下茶盏站了起来,道:“走吧。”
慧安跟随他出了屋,方嬷嬷却又交代了冬儿和秋儿两句这才令她们跟上,她站在廊下瞧着慧安一行越走越远,眼睛便又红了起来。
早先慧安跟着太后南下,她虽是知道慧安跑去学医马之事,但是因未曾亲眼瞧见,便也不能想象其中的辛苦,后来慧安回京,她曾细细问过慧安在南方的生活,这才知道自家娇生惯养的姑娘竟是吃了那么多的苦头。
当初学医已是不易,如今要用,要去那边疆苦寒之地,整日与畜生为伍,更要遭受人们的指指点点和排挤非议,这其中滋味又怎能好受……
方嬷嬷想着终究是心一酸,抹了抹泪。
这次盛会,皇上令京城五品以上官员皆携女眷参加,慧安和关元鹤出了府,关礼珍和关礼彦已上了车,而崔氏这次却是被关白泽特允了一道前往的。她正和云怡说着话,慧安早知崔氏会去,故而见到她一身盛装站在马车边上也不觉吃惊,反倒笑着走了过去,福了福身请了安。
崔氏见慧安一身旗装,头上只插着两朵珠花,微微楞了下,这才道:“这身倒也极是清爽,还是你们年轻人好啊,穿什么都好看。”
云怡闻言笑着道:“夫人笑话我们了。”慧安瞧向云怡,她今儿显是特意打扮过,一身碧色的银丝镶牡丹锦绣缎袍,罩着杏色的软云萝祥云呈瑞袄裙,头上戴着玲珑翡翠牡丹镂空步摇,步摇上的翡翠坠子和打秋千一般在阳光下葱绿滴水,更显得她眉目绝美,映的一双秋水眸子会说话般盈盈含情。
那日关府宴客,翌日姜红玉竟就进了宫,求见了皇后为云怡请了侧妃一位,当天圣旨就到了关府。礼部送来的吉日在三个月后,冬至节前。宫中送来了两位教导嬷嬷,这些时日云怡一直都在梅园中学习规矩,而今儿却是太子妃亲自派人来接云怡过去一同前往西郊马场的。
故而慧安只和云怡说了两句,便又东宫的掌事嬷嬷前来催促,云怡便跟着她往东宫的马车而去。慧安瞧着她的背影却是怎么都想不明白,姜红玉对云怡进府怎就执那么急切的态度,傻子也能瞧出来,云怡一旦进了东宫必定能获太子盛宠,姜红玉到是瞧不起云怡的出身,觉着她翻不起大浪呢,还是真大度地能容下如此美人去分夫婿的宠爱,只求夫婿能对她多一些感念?
自孟侧妃失宠之后,东宫……侧妃几乎获了太子专宠,而且因孟侧妃一事,姜红玉还把夺了掌管东宫之权,由……侧妃代理,若说姜红玉是想云怡进宫打压……侧妃,那倒也说的过去,只是到底姜红玉的身份放在那里,有威钦侯府做后盾,慧安总觉着姜红玉不止走这一步险棋,毕竟云怡貌美,姜红玉难道就不怕引狼入室吗。可若不是因此,姜红玉又图什么?
慧安正想的出神,身后却突然传来崔氏的声音。
“安娘和我一辆马车吧?”
慧安闻言醒过神来,正见崔氏笑着望着她,目光倒是少见的温和,慧安一愣,接着才忙点头道:“是,母亲。”
她上前扶了崔氏登上马车,自己也扶着冬儿的手上去,刚坐定,马车便滚滚动了起来,直奔西城门。慧安不知崔氏想要做什么,故而自上了马车她便一言未发,只闭着眼睛装作没睡醒的模样,但是崔氏见她如此,犹豫了一下开了口,却道:“听说今日你要参加那个太仆寺的选吏?”
慧安闻言睁开眼睛,笑着道:“正是,此事夫君已同老太君说过。”
崔氏便笑道:“到底是老太君疼爱你,男人们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实则不然。若真是无才便是德,那青楼女子讲究个琴棋书画,歌舞百戏,甚至诗词作赋,越是出众越是招男人们的爱,却又是为何?女人有一项本事是福气,若是能进入太仆寺,那也算是朝廷命官了,虽是官职低,不能像你母亲那样位列朝班,早朝觐见,但也是光宗耀祖之事,对凤阳侯府也是大好事。我若是你,但凡有一丝希望也是想要试一试的,世袭的爵位不好挣啊,不能叫祖上的血白流了。”
慧安倒不想崔氏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闻言有些惊诧地瞧着她,崔氏却是摇头一笑,又道:“你定觉着我不是什么好人,只你站在我的立场上想想,我不过是想为儿女多考虑些罢了……我在闺中时虽是家道中落,但却也不愁吃用,是母亲手中的宝,嫁过来给你父亲做续弦,一下子成为一个孩子的母亲,难免有些不适应,和三爷也闹了两次不愉快,那时老太君身子也不大好,老爷便叫二夫人带着三爷,没两年三爷便偷偷离府跑去了南方,再回来已是三年后,我承认对他不能视为己出,但是换做是别人也未必能比我做的好。起码这么些来我也从不曾给他下过绊子,算计使坏,不曾苛待半分。你嫁进来,对我多有不敬,我也不曾使过什么阴损招数。不管你信不信,你大婚当日跑去棋风院大闹的……虽是我的人,但送去梅园的那燕窝却绝非是我所为。”
崔氏言罢便闭上了眼睛,慧安却瞧着她微微发起愣来,崔氏这分明是想和她和解?可这是为什么呢,慧安不明,只是崔氏的话却也说的中肯,语气平静而真诚。
慧安从来也没想过崔氏会对关元鹤使坏,一来府中有定国夫人在,再来关白泽对关元鹤的父子之情也不是作假的,关元鹤自己也不是省油的灯。崔氏为了一双儿女,想要把持着中馈,想要多争取些利益,甚至想立威,打压着她,这些慧安都能理解。但是崔氏因私利,在关元鹤娶亲一事上的态度,还有她往棋风院塞丫鬟的行为,在慧安瞧来已是苛待了。
自己虽是不算敬重她,但是自进府却也从未算计过她,当初害的崔氏禁足也不过是适时的反击罢了,故而慧安不认为崔氏说了这些话她便该感恩戴德,她只是抿了抿唇,并未吭声。
只是崔氏方才说的话并不似作假,那当日送去梅园的燕窝真的便是兰姨娘贼喊捉贼,陷害崔氏,引得她和崔氏相争,好坐收渔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