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收拾出两三平米大小的空地,又从简陋的书桌旁边抽出两张小板凳,各自才在空地上坐下。老头儿喘着气说道:“最近我在写一篇关于王门诸子致良知学说发展演变的论文,可惜年龄大了,很多东西都记不起来,只好上天入地、动手动脚到处找材料。不过话说回来,做学问、搞研究第一步都是尽可能占有材料,然后研究材料、吃透材料,最终得出来的结论才不会太过离谱。
“所以经世大学著名教授、新史学大师傅斯年当年曾说过这样一句话,近代的历史学只是史料学,历史研究应该坚持有一分材料说一分话。像江小友你这样天赋异禀,各种材料过目不忘,想用时可以信手拈来,如果从事学术研究的话就占了莫大的便宜,尤其是投身古代文史研究,简直就是左右逢源!”
江水源摇摇头:“记忆力有什么用?关键还是得看各自的悟性和创造力!就拿古代文史研究来说,如今重要的典籍基本上都被数字化,想要检索什么材料,只要输入关键词轻松一回车便唾手可得,岂非远胜记忆力超群的大脑?可是如今研究者如过江之鲫,加上典籍数据库这个良工利器,按理说应该是无往不利,然而论及在宋明理学这一领域的造诣,有谁能比得上韩老先生您呢?”
江水源承认,作为基因调整的添头,超强记忆力在学习考试中发挥巨大的作用,但这并不等于记忆力是万能的。就他所知,在现今官场和商场中记忆力就没什么大用,因为最终大家比拼的是周旋作戏的情商和无孔不入的关系!哪怕在科研中最重要的也不是记忆力,毕竟能进大专院校、科研院所大家的智商都差别不大,能不能出类拔萃、脱颖而出,除了努力,或许还要靠那么一点运气、一点灵感。
“小马屁精!”虽然明知是奉承话,韩先汝依然一脸受用:“我承认现在电脑软件确实简便快捷,检索资料的能力远胜人脑,然而电脑里的东西终究是死的,人脑里的东西才是活的。电脑检索得来的材料和自己读书找到的材料,相比还是隔了一层!
“你刚才提到悟性和创造力,悟性和创造力是什么东西?谁能说得清楚?在我看来,悟性和创造力不过是源自脑袋里各种知识的有机碰撞,就像两块燧石撞击产生的火花。脱离丰富的知识储备而奢谈悟性和创造力,无异于缘木求鱼!试想一下,连《朱子语类》、《传习录》都没读过的人,能在宋明理学领域提出什么创见?”
江水源默然不语。
这时老婆婆提来一壶茶水,给两人各倒了一杯。茶是普通的茶,水是普通的水,韩先汝却美美地啜了一口,然后悠然问道:“江小友,只怕你今天登门不单纯是为了看望我这个老头子吧?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江水源也不掩饰,放下茶杯直接说明来意:“是这样的,晚辈自从去年有幸得您老指点以来,课余时间看了一些国学基本典籍,感觉收获颇丰。但是近一段时间以来看书却没什么长进,感觉是越看越迷糊,就好像进入了迷宫一样。”
“比如?”
“比如宋明理学各家关于心体理气、有无动静的论说,就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让人无所适从!”江水源最苦恼的就是关洛濂闽各学派关于宇宙天地的奇葩理论,即便记忆力和领悟力强大如他,也被无数概念、各种学说搅得头昏脑胀不知所云。
“这不怪你,宋明理学各家的学说本来就很难理会。别说是你,就算老头子我研究了几十年,还有很多东西稀里糊涂搞不清楚。”韩先汝笑着说道:“我有生之年的最大梦想就是大致吃透吃懂各家理论要旨和学术演变脉络,然后写本深入浅出的《简明宋明理学史》。只是不知道老天爷允不允许?”
江水源苦着脸说道:“不仅是各家理论难以理会的问题,就算是同一句话,比如《论语》的‘学而时习之’,从古至今就不下十数种解释,让人莫衷一是。更有甚者,甚至一个字都能找出好几个意思!”
“这不是很正常吗?”韩先汝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就像同一句话,不同的人来说,熟悉的人一听就知道是谁说的;就像同一个字,不同的人来写,熟悉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是谁写的。如果是千人一面、如出一辙,做学术研究还有什么意思?”
江水源愕然良久才说道:“学术研究不应该是得出一个众所公认、经得起时间检验的正确结论么?如果千人千面、人言人殊的话,那么做学术研究还有什么意思?”
韩先汝哈哈大笑:“还是刚才那个例子,不同的人来读同一句话,发言肯定会有所不同,难道你能说谁读错了么?不同的人来写同一个字,字形肯定会妍媸不一,难道把它归结为都是错字?无论是简单的字词句,还是庞大的理论体例,只要是不同的人来研究、来解读,由于时代背景、学术经历、个人趣味等方面的差异,得出来的结论肯定会有所不同。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要知道很多时候学术研究证明的不是某个学术结论,而是验证了某种研究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