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不宁只凝着一双漆黑的眼睛愣愣看着陆孤,诚然像是疯子才有的呆滞眼神。
陆孤神色不变,慢悠悠开口:“贺将军不必装疯卖傻,陆孤一介布衣,没什么算盘,只是自幼仰慕贺将军,想请教贺将军几个问题。”
没有陆孤想象中的脸色一变,贺不宁仍然是方才的模样,只不过眼神更加飘忽,远远地像是要望到天边。
“好吧…”陆孤心底叹了口气,这是他敬仰的前辈,他与贺不宁素昧平生的,救他也非贺不宁请求,自己又凭什么仗着救了人家随意要求人家。
贺不宁看了看垂着头的陆孤,绕过他继续向着城门走去。
“贺将军,我非古道热肠之辈,刚才之事,是出于对英雄的仰慕!”背对着贺不宁的陆孤突然放开嗓子喊,“我所知道的贺将军,是晏国百姓的神明,在西北群狼虎视眈眈之下也好不怯懦的真英雄!”
陆孤转过身对着贺不宁背影,微赢下颌,明透的眸子映了火红的流云,清隽的面孔竟无端生出了几分咄咄逼人的艳丽。他清朗的声音里夹了三分怒气,像是恼火于贺不宁的逃避:“陆孤本不应该在贺将军面前妄言,但有些话,却是陆孤实在是想向贺将军讨教讨教。不晓得将军去过大燕别的诸侯国么?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繁华些的城池甚至在夜间也灯火通明。可晏国百姓却不能如此,夜里常常有骑马带弓箭西北人来骚扰,哪家哪户不是傍晚不到便回了家?
“这些年世道纷乱,西北屯兵十万就守在靖南关以北,燕朝一众诸侯国也忙着拔剑相向,哪有闲心来理这边境小国!”陆孤冷笑一声,“怕是西北的狼真的攻进来也不会发兵相助晏国吧?贺将军的选择,我作为旁人,确实无人干涉。请将军原谅,陆孤自幼便听着将军的故事长大,看到如今的将军,实在是……”
陆孤不忍再说下去,他看到贺不宁的身躯在夕照之下微微颤抖着着,脊背弓的厉害,仿佛就只是一个被生活艰辛的中年人,背负着什么沉重无比的担子,压得人无法喘息,无法抗拒。贺不宁久久没有回头,朝着落日的方向走去,影子拉得极长,被日光镀上了一层金边,直至渐行渐远,慢慢消失在陆孤的视野中。
陆孤心头蓦地一酸的,他幼时曾见过青年贺将军,意气风发,提剑山川,正是陆孤向往的英雄本色。长大了些,陆孤就常常去茶馆里听那些说书人讲天下英雄的故事。贺不宁的事迹是他最为喜欢的部分,哪怕是到了现在,也可以对那数不清的胜仗如数家珍的说下来。
十年前西北也曾野心勃勃地大举入侵燕朝,挨的最近的小小晏国成了他们铁骑踏入燕朝土地的踏板,那些西北的将领们想借着屠杀这个小国来一展雄风,震震占领着天下最多土地的燕朝皇帝。这第一仗,确实震惊了四海八荒,却不是因为西北攻势的凶猛
-而是这些野狼筹备数年的侵略来不及实施,渴望已久的燕朝美人珠翠,肥饶土地他们连见都没见着,就被按在了家门口。
正是西北靖南关雪夜一役,使得贺不宁这位神将走入乱世的舞台。
传说西北三万大兵气势汹汹地攻来之时,燕朝其余诸国的援兵尚来不及赶来,晏国国主临危授命,在朝野上下一片哀声之中,少年贺不宁提着剑,踩着一个劝晏国国主投降的大臣尸体走来,众人惊异于一个小小中士的胆量。少年却目不斜视地跪在国主面前请求兵权,那样坚毅如山的目光下,没人敢出声反驳。
然而事实证明,他们没有反驳的确是正确的。那时晏国统共也就一万的兵马,贺不宁仗剑骑马,单骑涉雪出城,携驻守西北的三千散兵,埋伏在靖南关外,将西北诸狼死死拦在了关外,也是那一战,把西北狼彻底打服了,只肖提起贺不宁这个名字,便能让他们脸色大变,再不敢踏出靖南关一步。
时至今日,贺不宁的那些往事仍然盘踞在陆孤的脑海里,他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脸,恼火地后悔刚才的口不择言。谁不会衰老呢?自己又在纠结什么?或许这便是一位老将的迟暮。只是不知道李梓那伙人为什么不放过贺不宁,改日重逢,到应该问清楚。
陆孤缓缓踱着步子,想得入神,指节在剑鞘上轻轻敲打,发出有节奏的脆响,以至于他并没有听出一旁异常的响动。
道路两侧栽的老树枝干盘虬,枝叶无风而动发出的摩擦声异常诡异。
一把匕首藏在树叶的掩映中,在婆娑树影里闪着森森寒芒,如同嘶嘶吐信的毒蛇,尖利的獠牙等待着给予敌人致命一击。
陆孤突觉脖颈遭到一记重击,眼睛一黑昏了过去。
山中古寺。
薄薄的灰云紧紧攀附着圆月,裹住了一团泠泠月色,只有极淡的月光透过云翳的空隙飘了下来,投在山上浅浅的水洼里。急促的马蹄声忽至,溅起的水花融了月光,坠落时又散在了虚空之中。
黑衣人勒住马缰,一声长嘶打破了古寺的寂静。他抬眼打量近在咫尺的寺庙,皱了皱眉,似是怀疑来错了地方。几幢矮矮的平房,破旧灰白,墙皮寸寸剥落,寺顶的砖瓦也不完整了,赫然有倾颓之势。
“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