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坐在屋中的这个人,看起来与宋人并无区别,他的穿着打扮,也是汴京大户人家的厮仆中最常见的那种――最最普通的青衣小厮。就算是南朝职方馆的种建中,大概也料不到,大辽通事局南面房的知事,竟然敢在他无数细作的监视之下,大摇大摆的走进都亭驿中。
表面上,他是来替南朝参知政事、户部尚书苏辙来送札子的。
这个是很大胆,却也是极妙的主意,韩拖古烈知道,苏辙府上一共有数百口人,只要宋朝的这些细作不曾重蹈皇城司覆辙的话,大概没有人敢去监视苏府,因此他们是难辨真假的。也许他们迟早会设法向苏府核实是否差这么个家人来过都亭驿,但就算苏辙或他的管家愿意答理他们,那多半也是几天以后的事情了。如果那些细作聪明一点的话,大概会趁他回去时跟踪他,而不是拿这点小事去麻烦苏参政。不过,他们最终肯定也会无功而返,因为大辽通事局的南面房知事,此前的的确确是在苏府做仆役。
“大林牙,为免惹人生疑,下官不能在此耽搁太久。此番冒险前来,实亦是不得已而为之。自司马梦求入兵部之后,南朝职方司几乎脱胎换骨。平时倒尚可,如今两国交战,平民百姓,只有南下者,没有北上者,石越在河北,令勾当公事高世亮与职方司一道,对北上商旅百姓严厉盘查,水陆孔道都看得甚紧,几十月下来,下官属下已折了十来人,如今与国内几乎是音讯断绝,便有要紧之事,也极难传递回去。”南面房知事低声说着,一面指了指放在桌上一份札子,道:“这札子中写的,皆是极紧要之事。七月底下官便设法要传回来,然而……迫不得已,才来见大林牙。一则为这札子所言南朝虚实,一则奉杨公之命,特来转告大林牙――朝廷若不能在河北大败王厚,南朝恐终无和意,杨公请大林牙速归,毋要滞留。”
韩拖古烈一面听他说着,一面缓缓剪完所有的烛芯,这才慢慢踱到书案之旁,讥道:“杨公自负智术,然南下已久,周旋数月,却只留得这一句话?”
那南面房知事愣了一下,一时不敢接嘴。
他二人口中的“杨公”,便是萧岚的亲信南院察访司判官杨引吉,自从萧佑丹死后,辽主颇有怪罪南院察访司未能事先侦知叛乱之意,萧岚迫不得已,只得将杨引吉罢官,然杨引吉仍是萧岚的谋主,此番辽军南侵,萧岚便又用杨引吉之策,将他荐于辽主面前,使他先行南下入汴,伺机而动。总以设法与南朝朝廷中的主和派接触为主,一则分裂南朝朝廷,再则未雨绸缪,为两朝议和做些准备。这其实也是杨引吉为萧岚谋画,想要助萧岚在与耶律信的斗争中抢回先机――如今耶律信影响辽主的,是靠着战争;萧岚既然难以在这方面与他争锋,那杨引吉便想帮他掌握着对议和的影响力。当“战”字在辽主那儿占到上风之时,自然是耶律信得势;然而有朝一日,必是“和”字重新占到上风,那时候,萧岚便有机会压过耶律信一头。
这些内情,许多自非区区一通事局南面房知事所知,然而他也知道杨引吉是个惹不起的人物。而面前的韩拖古烈,更是当年一手拨擢他的上司。不管怎么说,神仙们打架,他是一点儿也不想招惹。
但韩拖古烈说的,终究也只是一句气话而已。
尽管他也竭精殚智,想要促成宋辽恢复通好,然而,他这次能南下议和,与其说是他的主张得到了认可,倒毋宁说是因为皇帝的心理发生了微妙的转变。先是雄心勃勃的意图冒险,然后便在进展不如预期或者说对手出乎想象之时,又骑虎难下,意图侥幸……韩拖古烈对于宋朝颇为了解,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其实是知道议和难成的。然而,韩拖古烈虽然是辽人,却也是个标准的儒生。知其不可而为之,这样的文化性格,也已经刻进他骨髓了。所以,他才毅然南下,几乎是自欺欺人的,想要抓住每一丝的机会。
这是他对大辽忠诚的方式。
但他自南下以来,十多天的时间,接触的南朝官员几有近百名之多,结果却是不甚乐观。宋人未必不能接受和议,然而,辽主提出的条件,却是宋人所无法接受的。而另一方面,即便石越提出的条件在宋人看来已是“不为已甚”,可是,果真要让辽国君臣接受,却也难如登天。
而更大的一个隐忧,还是一直埋藏在他心底的――韩拖古烈始终都拒绝去认真思考石越与南朝君臣同意议和的动机。辽军自开战以来一直占据优势,宋军即使主力大集,的确也没有必胜的把握,表面上看来,此时议和,不失为明智之举。然而,很多人都忽略了大名府防线对于南朝君臣心理上的意义。倘若没有大名府防线的存在,大概南朝最坚定的主战派。心里面也是会害怕战争带来的难以预料的后果的。谁也不能保证战场上的必胜,而万一王厚战败,汴京就是岌岌可危,而大宋就有亡国之危。因此,在没有绝对把握的前提之下,输掉战争的后果又完全无法承受,只要能够议和,南朝就一定会议和。没有大名府防线,南朝与大辽的每一场战争,几乎都是孤注一掷的战争。可有了大名府防线的存在,对于南朝,就是完全不同的心理。即便王厚输了,即便实际上大名府防线很可能也会随之崩溃,但在心理上,宋人总会想,他们还有一道固若金汤的防线。大不了,他们再召集天下军队勤王,再募兵,他们最多也就是拿半个河北与大辽拼个你死我活。而对于那些主战派来说,只要自己是躲在坚固的防线之后,人们就有了强硬到底的理由。人情总是如此。也许有少数人是例外,可是绝大多数人,他们的主战还是主和,强硬还是软弱,的的确确是根据自己的安全程度来变化的。
韩拖古烈从来就知道,石越与司马光耗费巨资构筑的大名府防线,于南朝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意义。这也符合石越一惯的风格,此人的性格,从来都不是拿着一切身家去关扑的人。他总是慢吞吞的做好一切准备,再开始出手。因此,即便有人说石越修筑大名府防线是为了图谋大辽的山前山后诸州,韩拖古烈也会深信不疑。因为,这就是石越会做的事。别人想要图谋山前山后,或许会整军经武,经营边地,调集重兵前往沿边诸州,可是石越,他首先做的事情,大概就是先做好防范万一大军全军覆没的准备。
兵法说,先为不可胜,待敌之可胜。在韩拖古烈心里,石越是将这一条准则应用到极致的人。而偏偏对于南朝来说,这一条兵法,是真正的金玉良言。若是宋朝永远做好“先为不可胜”的准备,在这个世界上,韩拖古烈的确也找不到能战胜他们的力量。南朝的缺点,是即便他们等到了“待敌之可胜”这样的机会,他们也不一定抓得住。至少他们建国一百年的历史,就已经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直到熙宁年间,他们的变法,给了他们抓住这样机会的能力。
石越等到了西夏的机会,也许,他一直在等大辽出现这样的机会……
而眼下,也许不明显,但是,大辽的举国南下,在某种程度上,的的确确是向石越露出了一个破绽。
他为何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
就算这可能谈不上是一个机会,只是一个小小的破绽,可是,石越也应该知道,大辽也已经今非昔比,他这次放过了,或许以后几十年连个破绽也不会露给他。而他再如何也不可能再做几十年的宰相!甚至他能再做超过五年的丞相,都算是个奇迹。南朝皇帝再过五年,就已经二十多岁了。他绝不可能接受一个石越这样的宰相。事实是,古往今来,就没有一个君主,不管他贤明也好,愚蠢也好,会心甘情愿的接受这样的臣子。
许多宋人都对山前山后抱着企图,难道石越就真的没有么?
倘若他也有的话,那么,他就没理由放弃任何的机会。他的时间并不多了。五年之后,即使他能继续做南朝的宰相,也要花费大量的精力,来应付来自南朝内部的挑战。以南朝的政治现状来说,就算他能成功,他也会在无穷无尽的政治斗争中度完自己的后半生。韩拖古烈不相信那时候他还敢离开汴京与南朝皇帝半步!
所有的这些,韩拖古烈心里都很清楚。
只是他从来不让自己去想。他心里面在害怕,一旦他想了这些,大辽与南朝想要恢复通好,就几乎不可能了。他不知道那样一来,兵祸连结会有多久,也不知道大辽的中兴,会不会因此就告终结……对于大辽能彻底击败南朝,他毫无信心,可是他也无法想象大辽失去山前山后的后果!
而杨引吉,用一句冷冰冰的话,将韩拖古烈所不敢想,不愿意想的事情,全部勾了出来!
他的目光扫过南面房知事送来的札子,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南朝各种军资采购的动向,关键物品的价格波动,汴京私下里流传的各种流言……
韩拖古烈心里面比谁都清楚,这些都意味着什么?!
或许和议,终究只是镜花水月一场。
不过,韩拖古烈倒并不急着回去,通事局获得的这些情报,的确十分要紧;杨引吉亦可能确是一语中的。但是,若大辽的君臣庙算之时要完全依赖这些细作间谍,他们也达不成中兴的伟业。尽管韩拖古烈与耶律信是政敌,在政见上水火不容,但他们始终都是忠于大辽的。在韩拖古烈南下之前,耶律信便曾与他在滹沱河畔定下约定,大辽不能将数十万人马曝师于外,无止境的等待和议。耶律信最多等到九月,若到时议和再无进展,耶律信便可以不顾韩拖古烈的安危,做一切他认为该做的事情。
掐指一算时间,韩拖古烈知道他无论如何都赶不回肃宁了。
他很快沉下心来,望了南面房知事一眼,平心静气的说道:“杨公呢?他不回大辽么?”
“此非下官所知。”那南面房知事见韩拖古烈冷静下来,不由松了一口气,低声回道:“汴京人口上百万,兼之商贾流民,不计其数,南朝是奈何不了杨公的。
大林牙不必担心。”
“那我知道了。”韩拖古烈点点头。“你这便回去罢。自明日起,你也便安心躲藏起来,既然石越与司马梦求要切断你们北上联系的孔道,你也不必再心存侥幸。高世亮张了网在那儿等你们,你又何必去自投罗网。我若能平安回去,南朝朝廷虚实,吾已尽知。你只要安心等待朝廷再行征召之日便可。”
他说完,停了一下,又想起什么,忙又抬了抬手,说道:“还有一件事,即便日后传出我被扣留的消息,你亦不必惊慌。无需理会。”
南面房知事一惊,问道:“大林牙是说?”
韩拖古烈笑着摇摇头,道:“我还要做点最后的努力。和议既使今日不成,日后还是要谈的。打点伏笔,亦不可避免。你放心,只要南朝有石越在,我便可高枕无忧。”
那南面房知事见韩拖古烈如此说了,心中虽然惊疑,却终不便再说什么。虽然通事局这些年来是萧岚的地盘,但是卫王萧佑丹的影响依然无处不在。年初自辽国传来萧佑丹蒙难的消息后,南面房更是受到极沉重的打击,有三四名很得力的细作心灰意懒,不肯再为大辽效力,他们先后失踪,据说是悄悄逃往南海诸侯国避难去了。这种军心涣散的局面,直到大辽南征的消息传来,才终于得到扭转。然而有一点是始终不变的,那就是萧佑丹、韩拖古烈在通事局中,余威犹存。尤其是专门负责刺探宋朝东西两京事务的南面房,因为韩拖古烈曾长期担任驻宋正使,更是对他又敬又惧。
因此,韩拖古烈既然下了命令,那南面房知事便连忙欠身应允,仍然将他当成上司一般对待。
1注:外府即太府寺的别称,因唐代旧称而得名。沈外府即指沈括。
ps:攒点稿子不容易,但这几节必须要连在一起看。所以忍到今天才一次更掉。提前预祝新年快乐。争取年前再更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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