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觉兵力如此悬殊,委实不可思议天才帅哥帖吧,因问道:“任将军,当日晏城之战,究竟最后
斩首几何?又俘虏了多少辽军?”
任刚中方才大吹大擂,这时见刘延庆问得认真,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了,忙老实
回道:“实则也无甚斩首俘虏。当日杀得兴起,只顾追杀,倒没人停下来割脑袋。
我们兵力太少,又要趁势追杀,更加没能耐要俘虏,那些辽军大半都逃了,后来束
鹿失手,听说韩宝收拢败兵,又到晏城清点尸首火化,我们有探子打听过,据说是
火化了七八百具尸体。”
“那亦是了不起的大胜,朝廷赏功极重,任将军前途真不可限量。”刘延庆羡
慕的说道,“听说慕容提婆亦是任将军所杀一”
“那是以为讹传讹。”任刚中笑道:“慕容提婆只是受了重伤,听说并未死
掉。那胖子本事不差,算是一条好汉,只是未免太瞧不起我们。前几日接到过高阳
关的文书,称他们抓到一个辽国细作,那细作提到慕容提婆,道是辽主本要将他处
死,但耶律信怜他毕竟还是有才干的,力保下来,只是贬为庶人,送回析津府养伤
去了。”
刘延庆不料任刚中竟为慕容提婆说好话,倒颇觉意外,笑道:“任将军真是宅
心仁厚。不过,这晏城乃是任将军的福地,今日任将军又在军中,便是韩宝亲来
亦断断讨不了好去。”
“翔鹰说得极是。”军中对这种兆头、口采极为看中,刘延庆话一出口,众人
纷纷附和,齐道:“俺们也盼沾点任将军的福气,官升两级。”也有人笑道:“俺
不求升官,只羡慕那一百万赏钱。”
刘延庆这才知道,原来任刚中晏城大捷的赏额大是不轻,官升两级、赏钱一百
万文,只是战争之时,不能立即调任升迁,虽然升官,若非机缘巧合,依旧还是得
统率着原来的部队。但这绍圣年间,一千贯不算小数目,京师开封府附近的良田
一亩地大约也就是三贯到五贯之间,这相当于良田数百亩,虽说京师附近的田地是
有价无市,可若到别处置购,也做得一方地主了。无怪乎众人如此羡慕,便是刘延
庆,他官比任刚中大,虽不眼红他升官,可是一千贯赏钱,刘延庆亦不免心动。况
且除了这朝廷的赏钱外,任刚中随姚雄打下束鹿,从辽军手里抢到的财货,只怕更
加远远不止此数。
刘延庆方在羡慕,却听到刘法冷冷的回了那人一句:“只怕你没胆去拿这赏
钱。”他不由吓了一跳,正以为气氛要变得尴尬,不料那说话之人,乃是个蕃将
这时颇为不服,大声回道:“宣节莫要小看俺。”
刘法冷笑道:“非是本官小看你。这一两日间,便可见真章。”
众人这才听出刘法话里有话,任刚中忙问道:“莫非韩宝果真来了?”
“不错。我与翔鹰探得真切,束鹿城里城外,便没有五万人马,也有四万。”
刘法此话一出,许多人都是倒吸一口凉气,只有先前那蕃将还是不服气,高声
道:“宣节何必长他人志气。五万人马算个鸟!姚振威与任将军能以几百破一万
俺们有几千人,怕他何来?昨日那个辽将又如何?不是也凶得紧么?若不是他那亲
兵不怕死,早死在俺箭下。”
他这话一出,出乎刘延庆意料,许多蕃将竟然大以为然,连连称是。许多人公
然嘲笑辽人,还有人还提起当年元昊大破辽军的事,言辞之间,颇有点目中无人。
刘延庆原本还担心将士见辽军势大心怯,他哪里知道,这些蕃军说得好听点,在本
部族中都是些勇猛善战之士,若说不好听点话,实都是蕃人中的无赖泼皮。原本这
些蕃人并不曾与辽军交过手,对契丹并无畏惧之心,反倒听西夏那边的传闻,倒有
些看轻辽人,何况任刚中的几百横山蕃军有过晏城大捷,刘法的渭州蕃骑昨日才大
破婆固。抢到过战利品的,正得陇望蜀,没抢到的,正眼红得全身不自在。如任刚
中那等厚赏,更是人人羡慕―这一千贯在注京可能是良田数百亩,在渭州、横山
一带,那可是一笔天文数字!有了这笔钱,顷刻之间,便是方圆几十里的首富。为
了这笔钱,这里有一大半人连命都能不要,哪里会被刘法几句话吓倒?
众人反应,却全在刘法意料之中。他一双眸子,冷冷的扫过众将,半晌,才说
道:“好!你等只管记下刚刚说的话。本官也不虚言桩骗尔等。一千贯的赏格,那
是朝廷的恩典,本官没这本事应许。可朝廷也曾颁过赏格,似昨日那个辽将,谁果
真能杀得一个,一百贯的赏钱,朝廷定然会给!”
一百贯!刘延庆听到许多人的呼吸都屏住了。
刘法恶狠狠的瞪了众人一眼,高声吼道:“如何?没胆了?不敢要了?”
“敢要!俺就敢要!”刘延庆听到先说话的,正是先前那个蕃将,看他的神
态,仿佛是正在为他昨日丢掉的一百贯而肉疼得要死。但此人一带头,众将立时纷
纷喊道:“直娘贼的谁不敢要谁就是个憨货!”“娘璐,一百贯!只不曾想那些契
丹人的脑袋这么值钱一我的脑袋要值这多,我敢自己动手砍了自己的!”“放你
娘的屁,你那个脑袋顶多值得夜壶!”
刘法冷冰冰的望着众将,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
亦不升帐,当下刘法便在这空地之中分派命令,待众将各自领令而去,刘法又
挑选数名精干士兵,前往束鹿附近打探情况。当日上午,宋军的营地便在紧张而兴
奋的气氛中度过。虽然斥候在营寨附近也见着十来骑辽军出没,但任刚中率军一出
大营,立即便将他们赶跑了。整整一个上午,只有刘法派出去的探马不断回报,辽
军大军数道并出,踏破了何灌留下来的诸座空寨,将那些空营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便是不用探马察看,在晏城营寨中,宋军将士亦可以看见那滚滚而起直上霄云的浓
烟。
辽军的恼怒可想而言。但那每一道被烧掉空寨上空升起的浓烟,都在提醒着刘
延庆,无论是出于泄愤还是别的原因,他们必然是辽军的下一个目标。刘延庆不同
于那些头脑简单的蕃将,整整一个上午,他都在提心吊胆。尽管刘法说得有道理
但是,万一韩宝倾大军而来,甚至不用倾大军而来,只要出动万骑人马,他们能不
能抵挡得住,刘延庆可真是一点信心都没有。若依他此刻的感觉,他会马上下令全
军撒回鼓城。好歹那儿有城有山,离慕容谦也近点。
直到日跌时分,刘延庆的心才总算暂时放回肚子里。
辽军终于前来栩战了。
这支辽军人马并不是太多,大约五千骑左右,但自旗号服饰来看,全是宫!骑
军。辽军便在离他们营寨数里列阵,然后有一千骑左右人马自阵中缓缓前进,在营
外两里左右停了下来。
辽军并不想冒然攻打营寨,摆出了约战的姿态。
刘法与刘延庆简单商量了一下,二人亦知道这营寨是临时搭建,亦不足守,况
且二人鹰下尽是骑兵,又早已定下绝不示弱之策,当下便由任刚中率领本部五百蕃
骑出战,并挑选五百渭州蕃骑,由先前那叫嚷得很凶的蕃将率领,做为任刚中的副
将,一道出营,也是一千骑人马。
宋军背营结阵,与辽军之间,相隔不过一里多点。刘延庆与刘法在营中一座高
台上观战,他以为任刚中出营便是恶战,手心里正捏了一把,不料那辽军竟是不急
不忙,待到宋军结阵已毕,方才自阵中冲出一骑。
休说刘延庆,便是刘法,亦觉愕然。二人心里同时冒出一个念头―“单
挑?”当时两军对阵,偶尔也有戏剧中的单挑之事,当年宋夏僵持之时,边境的小
股冲突,武将好勇逞强,单挑之事的确不少。但如今却是两国之间的倾国之战,岂
能逞这种个人的武勇?
果然,便见任刚中大旗一挥,宋军纷纷张弓搭箭,那辽人只要靠近,就算他有
项王之勇,照样要被成刺稠一般。
但那辽人出得大阵数步,便即停了下来,用十分标准的注京官话大声喊道:
对面宋军听好了,吾乃是大辽先锋都统晋国公韩都统鹰下折冲都尉李白,敢问对面
宋军主将何人?”
刘延庆听到对面这人竟然叫“李白”,扑地一声笑出声来。刘法本是沉稳,此
时亦忍俊不住。只是二人身边诸将,不是蕃人便是大老粗,若说苏轼之名他们是知
道的,但是李白是谁却是从未听过,也不知道二人笑什么,便是李馄,也只觉得“
李白”这名字依稀耳熟,但他却也不太关心,只问道:“翔鹰,这折冲都尉又是何
官?如何从未听说过?”
刘延庆却也不太清楚。他虽识文断字,也略有文化,但哪能通晓唐代典章,他
不知辽国官制中保存了许多大唐遗制,只是往往只是虚衔,听起来十分威风,实则
半点实权也没有。这官名他也从未听说,拿眼去看刘法,却见刘法望他的眼神中也
有1肇昌坟之意。他知道刘法也不懂,便放下心来,信口说道:“大约与本朝某某校尉
相当,此契丹用以笼络汉人之法。”
李馄听了这文绝绝的话,却没听懂,只好又问道:“这官大不?”
刘延庆哪知这官大不大,只是见这李白只怕连在这千骑辽军中都不是主将,当
下笃定的说道:“不大。九品小官而已。”
“原来是个陪戎校尉。”李馄立时大为不屑,鄙夷之意溢于言表。
其实这折冲校尉若在大唐之时,那便是高邓武将,此地无一人能及。但这时却
是大宋,此处以刘延庆最有文化,他说是九品,便自是九品无疑。刘法撇了撇嘴
骂道:“直娘贼,一个九品小官,喊个鸟话!擂鼓!”
他话音一落,立时鼓声雷动,营外任刚中原本正准备答话,忽听到营中鼓声大
作,立即一夹战马,高声哟喝一声,率先冲向辽军,张弓搭箭,便听弓弦微响,一
枚羽箭疾若流星射向那李白,正李白左臂。那李白本是奉令出来喊话,要从宋军答
话之中,探听一些虚实,不料宋军全无礼数,突然发难,他本来武艺尚可,只是碎
不及防之下,却吃了任刚中这一箭,院忙拍马往阵中逃去。
但他尚未回到阵中,只听到身后宋军杀声大作,面前辽军亦是角声齐鸣,一队
队骑兵高举着各色兵器,似洪水般迎面冲来。大辽军法颇严,李白虽是负伤,他若
再退,必被迎面而来的辽军一刀砍了,只院乱又拔转马头,忍痛冲向宋军。
这一番大战,双方杀得难解难分,刘延庆在营寨中亦看得惊心动魄。
此前他守深州之时,亦曾与辽军野战过,虽知宫!骑军厉害,但拱圣军并未吃
亏,反稍占上风,因此心里只是觉得拱圣军之败,不过是输在辽军兵力太多,而拱
圣军孤立无援。其后晓胜军被宫!骑军击退,他私下里还觉得是晓胜军无能。
但这回换了一个身份与角度,再亲眼来旁观宫!骑军与任刚中大战,这才觉得
纵是野战,拱圣军既便对上同等人数的宫!骑军,虽然可以占优,也未必能稳操胜
券。横山蕃军与渭州蕃骑都称得上是精兵,任刚中的武勇尚在自己之上,但此时与
兵力相差无几的宫!骑军交战,不但占不到半点便宜,随着时间推移,反倒渐渐落
了下风。
他不知道辽军有八万宫!骑军,各宫战斗力也难免有高下之别。此番韩宝派来
试探的五千人马,由萧吼统率,便在宫!骑军中,也能傲视同济。契丹亦是马背上
的民族,男孩自小骑羊骑马,甚而能在马背上吃喝拉撒甚至睡觉,又民风尚武,小
时射兔,长大射鹰。兼之萧佑丹执政十几年,整军经武,东征西讨,国力强盛,辽
军之强,较之耶律德光之时,亦有过之。而宋朝虽汉人习武之风仍然极为普遍,熙
宁、绍圣以来,宋廷亦大加倡导,但宋地风俗毕竟与辽国不同,刀剑弓箭,并非平
常人家必备之物,骑马更是非中产之家莫办,因此男孩从小骑马射箭,舞刀练棍
也须得中产之家,才有此条件。可是宋军至今仍是募兵制为主,熙宁、绍圣以来
武人地位虽然大有改善,但说社会习俗要几十年间便颠覆过来,却也绝不可能。大
宋中产之家的男孩,皆是习文不成,方去经商,经商不成,又不愿务农,方肯从
军。便是从军,这等中产之家出身的“良家子”,莫不是想搏个出身,以其素质
也的确能很快能在军中做个小官。拱圣军的普通士兵,便大抵都是这种“良家
子”,再加上姚咒治军之能,战斗力确能稍胜宫!骑军。但是一般的宋军,普通士
兵要么是代代从军,要么是自穷人之中征募。代代从军者,其弊在于奸滑难制:自
穷人中征募者,其弊则在底子太差,若无严格长期之训练,便只是乌合之众。因
此,自兵源上来说,宋朝要赶上辽国,非得再有二十年莫办。此前刘延庆以拱圣军
为标竿来衡量宫!骑军,自然要失之偏颇。这时再看渭州蕃骑与横山蕃军与宫!骑
军交手,观感自然大不相同。
大宋朝这两支蕃军,仅以兵源素质来说,大部分禁军都难以相提并论,但这时
遇上辽军精锐,竟然会落了下风。这时刘延庆才突然想到,难怪慕容谦坐拥两万余
骑军,却仍抱持重之策,得知深州陷落之后,立时退守真定、祁州,不肯与韩宝争
雄。
刘延庆眼见着己军要打不过辽人,便有些沉不住气,想要增兵,去助任刚中一
臂之力。但他方朝刘法转过头,刘法便象是已经猜到他想说什么,朝他微微摇了摇
头,低声道:“任将军尚可支持。翔鹰且看后边的辽军一”
刘延庆闻言望去,不由暗叫一声惭愧。原来不知不觉间,后面那几千未参战的
辽军又推进了几十步。显然是这一千辽军久战之下,辽军也有些沉不住气了,但是
惧于宋军主力未动,也不肯轻易先将兵力投入战斗。
刘延庆心里也明白,这种短兵相接的战斗,比的就是体力。哪一方支持到最后
还有生力军可加入战斗,哪一方便是最后的胜利者。辽军兵多,宋军若仓促将主力
投入战斗,最后赢的,便一定会是辽军。
他只得又沉住气,再看营前的战斗。只见任刚中果然了得,他身上战袍尽被鲜
血染死,但手持长矛,在乱军之中往返冲杀,竟是丝毫不见疲态。
这一仗,自未正时分左右开始,一直到打到戌初时分,整整打了两个半时辰。
直看得刘延庆唇干舌燥,几次都以为任刚中要支撑不住,但眼见刘法如同一座木塑
一般一动不动,也只得强行忍耐。而辽军见宋军营寨中分明还有不少人马,却不肯
出战,他们不知宋军虚实,便也不敢轻举妄动。但宋军不肯示弱,不愿先鸣金收
兵,辽军明明占优,就更加不甘心了。于是直到天色全黑,双方才不得不罢战,各
自抢了伤兵与战死的同袍回去。辽军又退了数里,在一座早无空无一人的村庄中扎
寨。
这一日的战事,虽然双方投入兵力都不多,但战斗之激烈,却是这里除刘延庆
以外的宋军将士前所未遇的。宋军半天血战,死伤合计三百余人,宋军营寨前原本
有一条小溪流过,战斗结束之后,溪中流过的,已是染红了的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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