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 君王有意诛骄虏(三之全)(2 / 2)

新宋 阿越 3627 字 2022-09-03

“为何?”石越一愣。

“君实相公以为,辽国亦是大国,并非无信义可讲的小邦。辽主若果真有南下之意,他兵马一动,也瞒不了我们。既然如此,他又何必答应更立新约,让自己落个背信弃义的名声,取笑于天下?”范纯仁平静地说着,他心里既觉得司马光说得有道理,但是直觉,他又觉得唐康的话是可信的。

章惇听到这话,也不作声,只是嘿嘿冷笑。

范纯仁看了他一眼,不由有几分着恼,但他是讲宰相风度的人,不便轻易动怒,只淡淡问道:“子厚这又是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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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笑什么。”章惇讥道,“但若是某,若要对辽国用兵,那不管辽国会不会知道,能多瞒一天也是好的。信义不信义的,打输了才会被笑,若是赢了,便是妙计。”

他见范纯仁一时不说话,又转身石越,问道:“丞相又是何主意?”

石越望望章惇,又望望范纯仁,苦笑道:“只怕这回康时是对的。”

“那……”章惇方松了口气,但石越马打断了他,又说道:“但若说服不了君实相公,便说服不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不下旨,枢密院便不会发兵符,子厚以为谁能调动得了一兵一卒么?”

他泼了章惇一头冷水,又转而对范纯仁问道:“范公,你自己如何看法?”

范纯仁坦然回道:“我以为君实相公和子厚各有道理,各在五五之间。”

“五五之间!”章惇气得直冷笑,半晌,才恶毒地丢下一句话来:“丞相、范公,莫谓我言之不预,若我等这般坐等契丹南下,日后休要后悔今日自掘坟墓!”他说完,尚觉心里犹有余怒,又冷语道:“二位且记住了,今日皇是为何来的宝相寺!”

说完,抱抱拳,也不告辞,竟转身下塔而去。

范纯仁默默地望着章惇怒气冲冲的背影。他又要下注了!他在心里鄙夷地说道。他对章惇不无欣赏,在大宋朝的宰执中,他都算出类拔萃的人才。但是章惇因为王安石的赏识而发迹,又审时度势,极其有先见之明的转而支持石越,终于在绍圣以后,得以进入政事堂。可他不会就此满足!

虽然不愿多想,但是王安石的突然去世,却让一切变得现实起来。将要死去的,不仅仅是王安石。太皇太后、司马光,都已经是风烛残年,随时都可能和王安石一样,一觉醒来,就阳殊途。

这对于范纯仁来讲,是一种不幸。但对于章惇来说,却是一个机会。

如今挡在章惇面前的,表面只有司马光、石越、韩维、范纯仁四人,以目前的形势,他是无法动摇这四人的。而实际,他想更进一步,难度却还不止于此,他的地位也不如韩忠彦牢靠,甚至未必及得吕大防、苏辙们——如若司马光、韩维去世,石越必然是左相,韩忠彦也许会接任枢密使,范纯仁有更多的机会做到右相,然而,在吏部尚的选择,章惇甚至会排在吕大防与苏辙之后。但是,若是太皇太后也死了,那么情况就会大不相同。

范纯仁看了一眼石越,章惇也许已经开始怀疑石越。石越还能不能带给他进一步的权力?还有,章惇甚至还不是一个只要有权力就可以满足的人,他还会衡量石越是不是真的能给他实现他政治抱负的机会!

皇帝今日出现在宝相寺,在章惇心里的震动,一定比他和石越更大。他一定看到了重新下注的机会,但刚刚说的话也透露了他内心的懊恼——几年前,是他与辽人谈判达成的协议!

范纯仁又有点不快地想起几个月前发生的一件事。

那是陈元凤从河北路寄来了一封奏折,在奏折中,陈元凤表达了他对国家内外之事的一些看法,并提出改革之法。他对益州之事耿耿于怀,再次力陈当年的“熙宁归化”不可因为失败而全面否定,宣称当年的失败只是因为时机与策略的失误,并再陈进取之策。他还公然指责司马光与石越耗费国力构建大名府防线,是“不思进取”毫无用处,建议加强对河朔禁军的训练,积极谋划规复幽蓟之策,以图“万世之利”。此外,他还措辞强烈地批评现今的食盐政策让国家流失了大量的收入,而利益全被商人垄断,要求恢复禁椎,以筹略更多的军费……

但那份奏折中最重要的内容,还是陈元凤提出的变科举之法以革吏治。

陈元凤在奏折中献策,变革现今的科举之法,部分恢复唐代的办法。即在考中进士之后进士还要再次参加吏部举行的考试,才能真正做官。而吏部的考试,则要考法律条文、钱粮支用之法、公文格式等等,使这些进士们不至于到了地方州县后,一无所知,空有报国为民之心,却经常被胥吏所欺。另一方面,他在建言在各路举行“路试”,这种路试只考法律条文、钱粮、公文格式等庶政之法,通过这些考试的读人,即委派回本州本县,担任胥吏。陈元凤认为,只要继续执行熙宁之法,进一步提高胥吏的俸禄,那么就可以吸引大批的读人加入,从而既解决了许多考不进士的读人的出路,也能提高胥吏之素质,是国家大治之良策。

并且,按大宋现行之规定,胥吏虽然积功累劳,也有机会升迁到主簿,甚至是县令,但实际却是万中无一能有此幸运。因一无升迁之望,二无优厚俸禄,胥吏欺瞒下,虐民,也是情理之中。但陈元凤认为,若推行他所献之策,则读人做胥吏,不仅本身更有节,而且因为还有继续参加科举考进士的机会,也就是实际打通了官、吏这两个阶层间流通之关节。会有不少读人将此当成暂时谋生之法,而当他们真的考进士后,也是为国家造就了一批深知下层情弊的能吏。

但陈元凤的这份奏折,被司马光断然拒绝。

司马光坚持官司与吏是清浊两流,朝中也有不少大臣指责这是将士大夫与胥吏们混为一谈,“大乱国体”,他们并且宣称这个献策,未见其利先见其害——改革是不是能取得成效不好说,但是若用此策,则各路增加考试,增加胥吏的俸禄,单是就这两样,国库就又要支出一大笔钱财,因而不肯接受这个建议。

但是范纯仁心里知道,这个建议之所以被拒绝,除了这些原因,还因为陈元凤所献之策,乃是“王安石遗法”。

这实际是当年王安石致力于改革胥吏把持县政的继续。

若论此策本身,范纯仁是赞同的;石越虽然态度微妙,但是范纯仁知道他也是支持一试的。

但是,二人也深知此事在朝中反对的声浪会有多大。已经中了进士,摇身一变成为“士大夫”的人,绝大部分不愿意和声名狼藉的胥吏们沾惹任何牵连的。只要一想到将来会出现一大批胥吏出身的士大夫,他们便已经恨不能把陈元凤活吃了。

而这些“士大夫”们,至少太皇太后坚信,他们才是大宋朝长治久安的根基,因此这份奏折最终被束之高阁,太皇太后反而下旨将陈元凤训斥了一通,要他安份守己。

然后,范纯仁知道小皇帝却对陈元凤的这份奏折公开表示过欣赏之意。那就是在他主持经筵之时,那天讲的是汉朝吏治,小皇帝似乎知道陈元凤与他往来甚密,因此突然提出了这个问题,询问他的看法。当时太皇太后、所有的宰执、翰林学士都在场,范纯仁被小皇帝问得汗流浃背,好不容易才应付过去。

但他当时,分明看到了小皇帝眼中的不满意。他也看到了王安石眼中的欣喜、许将的得意、还有章惇的异样……

也许真是冰冻三尺!

范纯仁转过头来,看到石越正在望着他。他不找算告诉石越他在想什么。尽管这些年来,两人在政事堂内合作无间,互相欣赏、敬重、体谅,也相互影响着。但也是正因为如此,范纯仁在石越那里学会了妥协与保留。

君子爱人以德。如果石越身边真有形成一种朋党,对石越来说,可未见得是好事。身处朋党之中,哪怕你是被他们奉为首领,但有时候,你是会被这朋党裹胁着,做一些身不由己的事情的。而且,朋党的势力越大,就越是祸害。

范纯仁自己就努力地与所谓的“旧党”们保持着距离,只是秉承自己的理念来做事。他觉得,如果章惇真的与石越分道扬镳,对石越来说,反而是一件好事。

他让自己不再去想这件事,让思绪回到刚才的话题,“子明相公,若是君实相公判断失误,辽人真的南下,你以为我们付得起这个代价么?”不管怎么说,范纯仁还是有些担心的。

石越知道他的心意,沉吟了一会,道:“也许我们得做好辽人已经攻到大名府的准备。”

“啊?”范纯仁吃了一惊。

石越知道范纯仁与此不太熟悉,又解释道:“范公,河北防线,要防的地方太多,而有险可守的地方太少,因此就必须屯集更多的兵力方能形成有效防御。而最糟的是,大部分所谓‘关隘’,竟然是辽军可以设法绕过的。除非我们处处布置重兵,否则总有兵力薄弱之处,但我们也不可能有那么多兵力。因此,除非辽军蠢得见城就攻,逢寨必战,否则就算辽军一动我们就得到消息,并且马下令征调西军,西军还要安排防务,还要进行必要的行军前的准备,等他们赶来支援,最快也要两个月,若有意外,花三个月也有可能。那时辽军多半是攻到大名府了。”

“那河朔禁军?”

“河朔禁军重兵集结于大名府防线,不管是对是错,这是既定策略。临战变阵,兵家大忌。因此绝对不能轻举妄动。”石越其实只是不信任河朔禁军的野战能力,害怕未疏战阵的河朔禁军碰辽军崩溃,从而导致无法收拾的后果。但他却不便将这些话说出来,“我们到时候能依靠的,只有前线州县驻军将领的才具,还有驻扎在汴京附近的禁军。但是……”

石越的“但是”后面是什么,范纯仁心里也是知道的。要调动拱卫汴京安全的禁军,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他不由得叹了口气,用询问的语气问道:“若是现在开始准备……”

“那我们就可以马安排西北防御,令将要抽调的西军、蕃军预作准备,吩咐沿途诸路做好供应军粮之准备,一旦有事,西军就能迅速驰援。”石越迅速说完,停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甚至,辽人知道我们有备,也许就会打消南犯的主意。”

那可未必是好事。范纯仁在心里苦笑了一下,若是劳师动众,而辽人却不来了,到时候谁来承担这政治后果?毕竟,谁也不能证明辽人原本是准备南下的。

他看了一眼石越,突然想到,石越不肯在这件事过于坚持,而是希望能够说服司马光,是不是也是因为知道这个后果呢?

反对司马光,最后还注定会被证明司马光才是对的。就算是石越,也不会愿意做这种大损威信的事?

“此事朝会还会再议。”范纯仁决定再去找一次司马光,但他也不必向石越承诺什么,“我以为朴彦成的意见送回来之前,不会有结论。在此之前,只能是责成职方馆多刺探点有用的情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