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闻战鼓意气生(2 / 2)

新宋 阿越 13321 字 2022-09-03

“哦?此话怎讲?”范纯粹与高遵惠都不由把目光投向章惇。

章惇咳了一声,道:“这两日间,我从张英、章义、李板子以及渭南的难民,还有几个不愿附逆逃出来的雄武二军军士口中,问到了一些原委。所有供状,我皆已附于奏折后,递送京师。趁此机会,正好也禀与二公知晓。”

范纯粹与高遵惠连忙道:“不敢。”

章惇知道二人心里定然在暗恨自己不知会他们便上奏朝廷,却也不以意,叹道:“此番渭南兵变,看似偶然,实则事出有因。”说罢,喝道:“来人,带张彦。”身边的亲兵应了一声,未多时,便见一个神色憔悴的河北大汉被两个亲兵带了上来。见着章惇,那大汉连忙叩首道:“小人守阙锐士张彦叩见章大人。”

“罢了。”章惇瞥了一眼范、高二人,道:“张彦,你把前日向某所禀报之事,再原原本本地向范大人与高大人讲一遍。”

彦又向范纯粹与高遵惠行了礼,道:“禀范大人、高大人,小人本是雄武二军第三营第二指挥的副什将。俺们雄武二军是六月初二到的渭南。自河北调拨时,军中接到的命令,是赴益州路种太尉麾下听差,替朝廷杀西南夷。到渭南之前,大营里原就不太安稳,到了渭南……”

“慢着。你说到渭南之前,怎么个不安稳法?”高遵惠皱眉问道。

张彦看了一眼高遵惠,又看了一眼章惇,怯声道:“军中有流言,说朝廷在益州死了十几万人,西南夷住的地方有瘴气,北方人沾了就死,不死也残废了。又有人说,朝廷国库没钱,正在二次整编军队,不仅被裁掉的厢军要调到西夏那边去屯边,禁军被裁为教阅厢军的,也要调到西夏去军屯。军中的兄弟既怕去益州路送死,又怕打了仗,要背井离乡去西夏,死了连祖坟也归不得。还有人说,俺们雄武二军素来不听话,当官的又想去西边……”

“这是什么话?”这次不仅连范纯粹不明白,便是高遵惠也不明白了。

章惇忙解释道:“他说得不明白。雄武二军的士兵,原多是魏博人,河北禁军中最是骄悍者。朝廷为了驯服这些骄兵,雄武二军的武官,自指挥使以上,都是从西军中调来的。故士兵们不愿去西边,反疑心军官们想回故里。”

“荒唐!”范纯粹不禁骂道:“这等事岂是几个禁军军官做得主的!”

高遵惠却板着脸道:“军中不许传流言,违令者斩。这些军官怎么带的兵?”

“只怕雄武二军中官兵对立已到了不堪言的程度……”章惇苦笑道:“雄武二军军都指挥使孟绍钦是随王韶平熙河出身的,素以治兵严厉出名,枢府、兵部当初商议选用他到雄武二军,亦是看中他这一点,可惜反害了他……”

范纯粹与高遵惠大惊失色,道:“孟绍钦也……”说罢齐齐望着章惇。章惇沉着脸摇摇头,望着张彦。张彦垂下头,涩声道:“那天军中到处都在说五营的一个兄弟被渭南的周通判杖杀在大街上,俺军中往往一营兄弟都是同乡,都鼓噪起来,道禁军犯事,要杀也要卫尉寺来杀,轮不到渭南县来管,于是便有几百个人跑去县衙闹事。然后孟大人带了许多军官和军法队来弹压,带头闹事的四十多人全部被罚一百军棍,当场就死了三个,余下的也都被杖罚。当天晚上,营中便有人传言,说去当官的不给活路,去益州也是死,就算活下来,到了西夏,我们也当不成禁军——背井离乡,和死本就没什么区别;纵是朝廷开恩将家属送到西夏,但朝廷要裁减禁军,上三军轮不到,西军和河东军有功,也轮不上,我们河北禁军是在劫难逃,凭厢军那点薪饷,最后也是个死字……后来听说是第一营的几百士兵先作乱,杀了全营的军官,又闯进中军大营,杀了孟大人。然后全军都乱了起来,指挥使以上的军官,全死了……然……然后,数千人趁夜攻进渭南县城,我亲眼看到他们把周通判剥皮鞭尸……”说到此处,张彦异世帝炎最新章节忍不住浑身颤抖,九尺高的汉子,竟然低声抽泣起来,“章大人、范大人、高大人,你们明鉴,小人实是被裹胁的,看他们那样子,小人便知道是死路一条,趁乱跑了出来,想去京兆府报信的……小的一家随太祖皇帝征淮南起,就是禁军,也知道‘忠君爱国’四个字……”

范纯粹与高遵惠听得愀然变色,二人竟是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章惇低声叹道:“章义、李板子冒险混进渭南,探得消息——渭南县现在实是惨不忍睹!叛卒作乱后自知罪在不赦,惶惶不可终日,整日除了内哄斗殴外,便只知道残破百姓。渭南百姓,此时盼王师之至,犹胜久旱之盼甘霖!”

章惇说完,目不转瞬地望着范纯粹与高遵惠。二人自然都知道章惇是什么意思,范纯粹不敢正视章惇的眼睛,只沉声道:“子厚,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只是陕西路转运使,既非经略使,也非安抚使,朝廷的制度子厚是知道的,我根本无权调动陕西禁军。”高遵惠却是坦然迎视章惇,道:“陕西路厢军我有调动之权。然叛军虽是无用之辈,却毕竟是整编之禁旅,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且雄武二军素有悍勇之名,狗急跳墙,亦不是些些厢军可以对付的……”

章惇凝视二人半晌,忽然一笑,道:“范公、高公,不必介怀,朝廷自有处分。此番兵变非有预谋之叛乱,已是不幸中之大幸。我等只需尽力防止叛兵四下散为群寇便算是尽到力了——若让这些乱兵散入陕西,非止追剿更难,纵然剿灭,陕西也……”

“子厚放心。”范纯粹涩声道:“我定会尽力而为。我这便兼程去华州,子育去商州,布置防务。”高遵惠看了看范纯粹,又看了看章惇,眼见范纯粹登上马车,忽然道:“范公,北面只要守住渭水便可,要紧是要防止乱兵向东窜入华山。”

范纯粹一愣,回首望了高遵惠一眼,默然一阵,抱拳道:“多谢!”车夫“驾”地一声,随即长驱而去。高遵惠望着范纯粹的马车远去,回首凝视章惇,嘴唇微动,眼见随从牵过马来,却是什么也没说,只抱了抱拳,跃身上马,扬尘而去。

章惇目送着范纯粹与高遵惠先后离去,回想着高遵惠离开前的眼神,竟一时失神。渭南兵变真正的原因,真的仅仅是因为雄武二军存在已久的官兵对立么?这是瞒不过真正的聪明人的。唐康对平定兵变如此热心,不惜干冒奇险;高遵惠临走时的眼神……他眺望东方,仿佛感觉到一场暴风骤雨,正要降临千里之外的汴京城……

零水河畔。

离开零水镇十余里后,高遵惠便放缓了速度,按绺徐行。一干随从见他双眉紧锁,神不守舍,都不敢打扰,只是远远跟在他马后,徐徐而行。如此默默行了四五里,高遵惠才似乎忽然间缓过神来,勒马回头唤道:“象先。”一个三十多岁的黑袍男子闻言,双腿一夹,连忙疾驰几步,赶到高遵惠马后,欠身道:“高公有何吩咐?”

高遵惠看了一眼这个他最为倚重的幕僚宋象先,却又不说话,只是驱马缓行,宋象先素知他性情,忙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等待高遵惠开口。

“唐康去哪了?”半晌,高遵惠忽然道,“你曾说在零口镇驿馆看到了唐康入住之记录——六月初六——他去哪了?”

“极难说。”宋象先沉吟道:“不过,以唐康时之所作所为来看,临阵脱逃不太可能。他打的什么主意,学生猜不到,但我敢肯定,此事章惇定然知情。”

高遵惠嗯了一声,“章子厚故弄玄虚,只好欺欺范纯粹这样的书生。叛兵仓促作乱,无人统率,不过乌合之众,其忧诛不暇,岂敢西向长安?他在零口镇,看起来孤身犯险,实则安若磐石。乱兵若要流窜,北过渭水则缺舟辑,南下商州则阻于洛水,只需扼住潼关,最多便是散入华山为盗贼。章子厚非糊涂之人,这番做作,不过是欲彰己之功而已。他与唐康时必有所谋者。”

“高公所见甚是。”宋象先点头道:“然公为外戚,明哲之道,只有一句话:”不为有功,但为无过‘。公绰公实是前车之鉴。官家虽委公以重任,然公非止要报皇恩,还需知谦退之道,朝野之间,能少树敌便少树敌。我观今日海内之事,实有如一锅沸水,沸水眼见着要喷溅出来了,下面却还有人不断在添柴加薪……依学生看,渭南兵变,只怕便是个导火索!这锅沸水,不可避免地溅将出来了。当此之时,上智及大勇者,亦不过能勉强保住自己不要被这锅沸水所伤及而已。“

“唔?”

宋象先看了高遵惠一眼,又继续分析道:“今国家之兵,一在陕西,一在益州。陕西虽无战事,然平定西夏后,兴灵驻扎之禁军、厢军各三万余,兰会驻扎之禁军二万余,平夏亦有万余禁军、四万余厢军,以上单禁军即有八万余众,总兵力十三万有多,若仅以驻军而论,较之恢复灵夏前其实好不了多少。这十三万大军,虽有屯田,朝廷又是军屯又是募民实边,但一两年内实难见效,其粮草供给,依然有大半要靠国内转运。且朝廷还要经营河套,章质夫在河套筑了三座城与辽人周旋,朝廷所费国帑以亿万计!平心而论,陕西百姓较之战前,的确稍得息肩,然转运之苦,依然未绝——若只是陕西,倒也罢了,经营灵夏,再有五年,必见成效,国家由此获利非用财货可衡量者。然偏偏陕西路之外,尚有益州路……”宋象先说到此处,不由得再三嗟叹,“而今这益州路,便果如石越当年所预言,真不亚于一个大泥潭,大宋已然一只脚踩进去,泥足深陷,便是想拔也拔不出来了!”

“……西南夷之叛乱此起彼伏,牵连至数郡。朝廷屡番派兵镇压,然当地瘴疠横行,地势险峻,南兵不堪战,北兵不习水土,王师屡战屡败,泸州一战,两万禁军竟被五千蛮夷打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朝廷为此连诛数员大将!学生估算,至今丧命于益州之禁军总数已超过五万余众,其中七成以上是死于疾病——若非不得已,朝廷如何会从河北抽调禁军入蜀?那雄武二军中之谣言,亦并非全无根据之辞!但依学生看来,这雄武二军之兵变,还只是癣痢之疥;蜀中百姓因供给军需,赋税加重,困于徭役,才是最危险之事。万一有陈胜吴广之徒振臂一呼,蜀中局势,只恐要无法收拾!”

“……而且,据学生观察,而今国库只怕也早空了——别处学生不知,但陕西一路,交钞泛滥,物价上涨,却是明摆着的事情。石越治陕时,交钞兑铜钱是一比一,现在市面上两贯交钞也未必能兑到一贯缗钱!朝廷这几年究竟印了多少交钞学生无从知晓,但以陕西一路之情况看,绝不容乐观。兼之传言这两年圣体时有违和……许多事,学生真是不愿想,也不敢想!”

高遵惠听他细说当前天下局势,不觉低声叹了口气,道:“吕吉甫的‘熙宁归化’,虽然在荆湖南北路颇为顺利,却是搞乱了整个益州路。但他只怕也是骑虎难下了……”

“荆湖南北路那是石子明与苏子瞻积下的家底,屯田厢军遍布各地,熟悉地理民情,兼之蛮夷各皆分散,自然容易制伏。吕吉甫将荆湖南北路之功全归到自己名下,这才让皇上相信益州路之叛乱只是军队无能,而非他吕吉甫之过!”宋象先冷笑道:“不过,渭南兵变,只怕吕吉甫在政事堂的日子,便指日可待了。这么大事,他怎么遮掩得过?事过之后,总会有人要问一声,雄武二军为何会兵变的?!一句官兵不和,能蒙混得过去么?只不过高公要当心,吕吉甫定然要在陕西找替罪羊的。”

“让他来找。”高遵惠淡淡一笑,道,“是祸躲不过。他纵找得到替罪羊,他的下场也好不了——看着罢,说不定,便是石越要东山再起了。”

宋象先也笑了笑,道:“石越能不能东山再起,也不干高公的事。还是那个宗旨:高公是外戚,不必管他谁家得势谁家失意。总之少招摇少树敌,藏拙,认真办好份内的差,便是自全之道。这锅沸水,让石越、唐康、章惇他们去忙罢。”

高遵惠听到此话,不觉自失地一笑,脱口道:“倒是我想岔了,象先说得是。不管他唐康去做甚事,亦不必管渭南兵变后有甚东西,总之我安心办差便是。”高遵惠在高太后家中,是颇为谨小慎微的一个,也最得高太后看重,屡次下旨褒奖,言语之中,多次透露出要举家事付之之意。故此高遵惠不免更加谨慎起来,此时他治下出此大事,更加要顾虑周详,这时与宋象先一番交谈,才醒悟到整件事情其实与自己“关系不大”,顿觉释然,挥鞭抽马,向着商州疾驰而去。

虽然高遵惠觉悟到渭南兵变与自己“关系不大”,努力地想要独善其身,但命运却与他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他被命运的漩涡拉扯着,不可抑制地转进了那锅被他与宋象先视为洪水猛兽的沸水旁边,甚至还不得不把手探了进去。

自零口镇南入商洛,当时必须越过冢岭山,即当年刘裕伐秦,遣沈田子等入武关,恐其众少,又遣沈林子将兵自秦岭取之的“秦岭”,当地人俗称为“南山”。而在冢岭山以北,蓝田县与渭南县交界处的堠子镇,便是自蓝田往渭南,自临潼、蓝田往商洛的必经之地。因当时南山多猛虎野兽出没,宋朝在此设立斥堠,以便于保护往来商旅。高遵惠原计划便是当晚在堠子镇歇息,次日再赶早翻越南山,直趋商州。

但当他们一行人在黄昏时分将到堠子镇之时,却被眼前所见到的景象所震惊了。数座行军大营安扎在堠子镇外,数十道炊烟袅袅升起,野地里一些解了鞍的战马正在悠闲的散着步……

“这是一个营的马军!”几乎只是一瞬间,高遵惠已经准确的估算出了他眼前所见的兵力。“哪来的禁军?”另一个疑问随即在心里冒了出来,他是陕西路提督使,任何军队在陕西境内的军事调动,他都应当知情。堠子镇何时会出现如此规模的一只马军?

高遵惠正要派人前去询问,突然却发现自南边山旁,有数十骑簇拥着两三个人正飞驰而来。他定晴望去,只见这些骑士都扛着、拖着各种野兽,而正中两三个人当中,有一位赫然正是与他有过数面之缘的唐康!

夕阳如同一个淡红西瓜挂在远处的山边上,身后那些层层叠叠的群山,都变成了一片紫褐色,便如同唐康此刻的心情一般阴郁。在高遵惠看见唐康的那一刻,唐康也看见了高遵惠!他原本极为兴奋的心情,在那一刹那,恍如掉进了严寒的冰窟中。但也只是一瞬间,唐康便恢复了镇定。他勒住奔驰的战马,向同行的田烈武、赵隆简单地交待了一声,便掉转马头,迎着高遵惠走了过去。田烈武与赵隆对视一眼,也都随着唐康走了过来。

离高遵惠还有三十步的时候,唐康在马上见着高遵惠已经下马等候,他不敢失礼,连忙翻身下马,牵着马快走过去,远远便抱拳揖道:“高大人,下官有礼了。”田烈武、赵隆也连忙紧随着下马拜见。对唐康这样的后起之秀,一贯谨小慎微当官的高遵惠是绝不敢怠慢的,忙上前几步,回了一礼,笑道:“康时,不意在此邂逅。”又扶起田烈武、赵隆,和蔼地笑着问道:“恕某眼拙,这两位将军是?”

唐康连忙替田烈武与赵隆引见,“这位是致果校尉田烈武,这位是翊麾校尉赵隆,皆是种太尉的爱将。”

“失敬,失敬!久闻田将军是天子门生,灵州城前,威震西戎,某素仰威名,不料今日在此邂逅,也算是有缘……”高遵惠拉着田烈武的手,称赞不已,田烈武连连谦谢。高遵惠又望向赵隆,笑问道:“这位赵将军可是秦州人,字子渐的?”

赵隆不料高遵惠竟也听说过自己,不由一怔,忙抱拳道:“正是末将。”

高遵惠转头对宋象先哈哈笑道:“象先,这便是上回姚君瑞大人提到的赵子渐将军了。当年姚君瑞随故王襄敏公开熙河,君瑞为大将,出战,被重创,曰‘吾渴欲死,得水尚可活。’当时亦是黄昏,而泉近贼营,一军当中,无人敢往,惟子渐将军独身潜往,渍衣泉中,为贼所觉,子渐将军且斗且退,竟全身而退,持衣裂水以饮君瑞,君瑞因此得活。常谓西军当中,义勇双全,首推秦州赵子渐。”

宋象先忙笑着上前拱手道:“赵将军,学生宋象先,久仰将军威名。”又分别向唐康、田烈武见礼。唐康一面还礼,一面拿眼神瞥赵隆。他自然知道高遵惠口中的姚君瑞是便赫赫有名的“二姚”中的姚麟,而“王襄敏公”便是在几年前病逝的名将王韶,“襄敏”乃是他死后的谥号。唐康原不知道赵隆的事迹,此时听高遵惠说起,心里不禁要对此人另眼相看。他又看看高遵惠,心里更是暗暗叫苦,这三言两语中透着的精明,表明这个高太后的从叔,高遵裕的从弟,绝非只是个糊涂可欺的勋戚。

高遵惠听到“田烈武”三个字之时,心里早已是雪亮。“原来唐康时是去找田烈武了!”但他心里还是禁不住有几分诧异,须知擅调禁军绝非小事,唐康与章惇倒也罢了,这两人他虽没有多深的交往,但自传闻中也颇有了解,这二人行事,说得好听一点,那是“刚毅果决”,若说得难听点,那是“鲁莽妄为”!都是胆大包天之徒。唐康在戎州的所作所为,当初就没少被弹劾,甚至还与益州路四司衙门都打过嘴皮官司。若非唐康的背景实在太硬,早没了好下场。但唐康与章惇皆可不提——这二人擅调禁军,既不是图谋不轨,也不是为了个人私利,最大不济也就是个某州编管、某州安置的罪名,天塌下来也就是流放边疆,而若是赌对了,被皇帝赏识,则又是青云路上一颗大大的法码——可田烈武,还有他们的军法官护营虞侯,冒的却是处死的风险!不见兵符擅离防地,是朝廷最为忌讳之事,纵然有功也不可能赏赐。田烈武与那个护营虞侯如何敢拿他一生的功名甚至是生死,来冒这个奇险?!高遵惠以己度人,在心里只是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他也没有多少心思在这个问题纠缠太久——唐康、田烈武擅调禁军,若是他没有碰上,自然皆大欢喜,他高遵惠也无心挡唐康、章惇们的路,但天公不作美,竟让他在这堠子镇遇上了,且是人多眼杂,他高遵惠却也不敢装瞎子、聋子。否则的话,这中间的干系,他又如何逃得掉?

一时间,高遵惠也陷入两难的尴尬处境。装聋作哑,已不能够;若是与之同谋,他高遵惠却也不敢;但若是阻止,非只是得罪唐康、章惇,耽误国事,而且他自己同样也脱不了干系——将来追究起责任来,谁知道这是不是一条罪状?制度国法能容他,可这情理如何能容他?明明能及时镇压渭南兵变的,却因为他高遵惠尸位素餐,蝇营狗苟,导致坐失战机——朝议,清议,只怕都不能容他……这短短一瞬间,高遵惠脑海中转过无数的念头,但归根结底,却只能有一个结果——他不想找麻烦,却被麻烦找上他了。无论他怎么样做,前面竟都有个罪名在等着他。高遵裕败事后,做高氏族长的希望,竟在一瞬间,变得遥不可及起来。

他脸上堆满了笑容,若无其事地与唐康、田烈武寒喧着,背上却早已是冷汗直冒,把内衣都打湿了。

高遵惠心中激烈地交战着,唐康心里也同样地忐忑不安。石越常对他说,国家制度往往溃于蚁穴,须得时刻防微杜渐,居上位者更应当尊重、维护国家礼制。可石越也说过,为国者无暇谋身。一个谨小慎微、奉制度为金科玉律、不敢逾雷池半步的人,要怎么个“为国者无暇谋身”法?便以眼前的渭南兵变而言,若要尊重国法制度,那么他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祸乱蔓延,更多的陕西百姓家破人亡……唐康早年时常在白水潭听课,听那里的大儒们议论“法”的问题,除了那虚无飘渺的“三代之法”以外,历代之法也罢,祖宗之法也罢,当世之法也罢,竟都没有十全十美的。唐康根本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完美无暇的制度,正因为如此,当世的学者们,无论是王安石也好,吕惠卿也好,甚至是石越与司马光,都说过“天下无百年不变之法”之话,或是承认过这样的事实。对唐康而言,既然国家制度是有问题的,那么他便绝不会被所谓的“制度”束缚住自己的手脚。他永远记得大程先生给学生们讲儒家的“经权说”时说过的话:用权而不知守经,是为妄人;守经而不知用权,则是腐儒。正是这段话让他茅塞顿开——大程先生说的“经”,便是王安石、司马光说的“法”,亦即是石越所说的“制度”——太平无事时守经不变,有事之时则须讲究权变之术。

解除了这层心结后,唐康的胆子便大了起来。知戎州时,他擅杀一千多西南夷,一举抵定戎州局势,事后不仅被御史弹劾他“专杀”、“使朝廷失信于蛮夷”等十余项罪名,而且还得罪了益州路的上司,但因为朝中有人替他说话,反而因此受到皇帝嘉奖。自此以后,唐康更加无所顾忌,他在戎州所行之事,十之八九,是未及请示的,多是先斩后奏。益州路四司衙门都看他不怎么顺眼,但因为他所做之事最后都颇见成效,又有本事直达天听,却也拿他无可奈何。唐康也因为在戎州政绩卓著,屡次受到嘉奖,西南夷大乱之后,他在戎州的政绩尤其引人注目。此番晋升,除了石越的因素外,他唐康的政绩也同样是无可挑剔的。

所以,唐康本来也没把擅调禁军这码子事放在心上——大宋朝这样的事不是没有先例的,逢河灾时,偶尔也会有州县长官擅调禁军救灾,事后也都没怎么样。他有意无意地忘记了一件事,宋朝州县长官至少在名义上还是本地所有驻军的长官!

但现在,他所有的努力都可能毁于一旦。

若他已然顺利地平定了渭南兵变,那既便是追究他擅调禁军之罪,他也能坦然对之——至少,他还有平定兵变的大功劳当筹码;至少,他及时控制了局势,陕西百姓乃至整个大宋都要从中获益,这点担当,他唐康还是有的。

然而此时,他什么都还没得及做,所以,他手里还没有半点筹码。如果高遵惠要阻止他,既便事后高遵惠有可能被追究罪责,但他唐康,还有田烈武,以及那个热情的护营虞侯李浑,都不会有好下场——唐康能够清楚地看到那个可怕的后果,他不仅会葬送掉自己的前途,还会连累到石越,连累到田烈武、李浑……

唐康飞快地转着各种念头,某一瞬间,他甚至闪过一丝杀机,但他看了一眼正与宋象先笑呵呵地交谈着的赵隆,便立即按下了这个愚蠢的念头——不要说高遵惠的身份地位是何等的尊贵,单这个赵隆赵子渐,便不是个好相与。这两三天中,唐康已看出了赵隆在军中的威信极高,甚至不在田烈武之下。这一营人马擅离驻地去渭南平叛,军中只有田烈武与李浑知道真相,包括赵隆在内的将士都以为是奉枢府的军令……唐康心里怦怦直跳,一面仔细听着高遵惠与宋象先的话,生怕他们露出半句口风,便要掀起轩然大波。

如坐针毡的唐康强作镇定,笑容可掬地与高遵惠应酬着,不时拿眼睛去看田烈武,却见田烈武显得浑在不意,热情地邀请高遵惠一行到他的营中歇息,一路上嘻笑自若,竟似全然没有意识到危险的存在。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不知道是应当佩服田烈武的从容大度,还是应当嘲笑他的不知死活。好在一直到进了田烈武的大营,高遵惠与他的随从们,竟然没有一个人开口询问田烈武的几千禁军为何会出现在堠子镇,这总算让唐康长出了一口气。

“吩咐下去,把那只麂子,再挑两只肥点的野兔,做几盘下酒菜来……还有,把我藏的那饼青凤髓拿来……”田烈武一进营门,便向亲兵吩咐着,然后转过头,对高遵惠、唐康笑道:“营中招待简慢,还望恕罪则个。太尉有军令,军中不得饮酒,只好以茶代酒。久闻高大人精擅茶道,未知今晚末将是否能有眼福?”

“罢了,罢了。早已生疏了。”高遵惠笑着连连摇头,青凤髓也算是当世名茶,但在高遵惠看来,却实在没什么稀奇的,且他也无心于此,因笑道:“田将军,便别糟蹋你的青凤髓了,拿点散茶,便照石学士那般喝法,反倒省事。”

田烈武也不客套,爽快地应道:“也好,只是军中简慢了。”又向赵隆笑道:“子渐,宋先生与众位,便烦劳你替哥哥招待了。”

赵隆不觉一愣,怔怔地方应了声“是”,还未回过神来,那宋象先早已走过来,对赵隆笑道:“赵将军,叨扰了。”已拉着赵隆告辞而去。

“高大人,请——”田烈武望着赵隆等人离去,笑道让了高遵惠与唐康在前,向中军大帐走去。

入到帐中,田烈武趁人不注意,向自己的亲兵使了个眼神。几个亲兵便纷纷退出帐中,在大帐四周站了,帐中只留下高遵惠、唐康、田烈武三人。

高遵惠含笑望着唐康与田烈武,默然不语。唐康正在心里计议者,田烈武已先开口说道:“高大人掌陕西一路军政,既然在这堠子镇相遇,那多半便是自零口镇而来吧?”

高遵惠笑着看看唐康,又看看田烈武,笑道:“田将军果然是英雄本色。我确是自零口镇而来。”

田烈武笑道:“那么下官做什么,也瞒不过大人的眼睛了。下官正是要率兵,前往渭南平叛!”高遵惠不置可否地看着田烈武,眼前的这个将军,自神色中看来,实是那种一眼就可以看透他内心的人,高遵惠很难将他与“城府极深”这样的词连起来,但高遵惠见惯了心机深沉之辈,却再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直觉,只沉下心来听他继续说道:“高大人乃陕西提督,自然知道下官的驻地在哪里。这擅调禁军的死罪,下官无论如何是逃不脱的。但请高大人待下官平定渭南叛乱之后,再行议罪。这便是大人的恩典,下官永感此恩。”

这番话,若是自唐康说出来,高遵惠不免要疑他是以退为进,但自田烈武说来,竟是坦荡得让高遵惠竟不忍怀疑他。

“田将军,你果真知道你这是多大的罪名?”

“死罪。”田烈武坦然笑道:“自军制改革以来,枢府、兵部、三衙,三令五申,首重军纪。下官身为禁军校尉,受令前往益州平叛,却擅离职守,功劳再大亦不可抵其罪。下官亦不敢抱怨——此例一开,诸将为所欲为,朝廷要如何节制?”

“田将军,此乃知法犯法……”

“高大人,下官只是一介武夫,大道理,下官实是不懂什么。但下官却也明白:保护百姓才是军队唯一的责任。无论是杀敌攻城,还是守御边境,归根结底,都只是为了保护百姓而已。将有五德,其中之仁,非止是爱抚部下而已。惟有爱民护民之将领,方能称为具有‘仁德’的将领。无论如何,下官都不忍心见百姓于水火而不救。”

田烈武说这番话时,并不见得如何慷慨陈辞,只是平平淡淡地把心里想的话说出来,高遵惠与唐康却都已动容。高遵惠在心里暗道:“果然是武进士出身,非寻常赤佬可比。”唐康却是脸上一红,只觉得既惭且愧,叹道:“利百姓即是利国家。致果有此见识,是大宋之幸。”

田烈武笑着摇了摇头,道:“我能有什么见识。”高遵惠与唐康都只道他谦逊,却不知道他其实说的还是大实话——这些话,都是当年在环州石越曾和他说过的。田烈武又注视着高遵惠,铿锵一声,单膝跪倒,道:“下官只是一介武夫,高大人却是戚里贵臣,论到为国效忠,心怀黎庶,皆非下官所能及。方才大人没有当众责问,足见大人之仁心。还乞大人成全!”

高遵惠望望田烈武,又看看唐康,顿时在心里暗暗叫苦:“这竟是要越卷越深了……”他踌躇了好一阵,总是觉得难以回答田烈武。要他“成全”田烈武,那不吝于掩耳盗铃,非智者所为;但若让他放下脸来,将田烈武赶回蓝田县,单是计算利害得失,便不见得是什么高明的手段。何况田烈武不论是真心假意,至少口里说得光明磊落,为国家黎庶不计生死祸福,而他高遵惠却因一己之得失而横加阻拦,败坏国事……此事传扬出去,真是好说不好听,清议、朝议,还不知道要怎么议论他!

他不想则已,越想越觉无奈。如此好一会,忽然想起一事可得暂时缓颊,忙问道:“田将军,你的护营虞侯何在?你要调动这两千马军,可以不告诉赵隆,却不能瞒过护营虞侯吧?军法官是要验文书的!”

田烈武一怔,迟疑了一下,回道:“是下官假造枢府文书……”他话未说完,便听到外面有人高声道:“下官武经阁修撰、翊麾校尉、护营虞侯李浑求见!”

高遵惠瞥了一眼田烈武,“田将军先起来罢。”一面道:“有请!”

顷刻,便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关西大汉掀开帐帘,弯腰走了进来。见着高遵惠,已抱拳拜了下去:“李浑拜见高大人。”

“请起。”

“谢大人。”李浑站起身来,望着田烈武,笑道:“致果,看来你我运气不太好啊!”田烈武苦笑不语。李浑又玩世不恭地笑道:“致果可不能一个人将罪过全担了,这可是扬名天下的大好机会。”说完,见高遵惠正看着他,忙转过头来,正色道:“高大人,擅调禁军之罪,下官这个护营虞侯也有份。若要治罪,下官绝不敢混赖。然下官殿前侍卫班出身,全族皆蒙皇恩,未能报国效忠而以罪论死,虽死不能瞑目。求大人成全,只要平定了渭南那些叛军,下官便当自缚至大人辕门前请罪,李浑九泉之下,亦感大人恩德。”

高遵惠早知道这么大的事情,绝难瞒过护营虞侯——枢府公文是那么好伪造的?唐康再胆大妄为,也不敢做这种冒天下之大韪的事情。真要做了这种事,别说石越、文彦博,便是皇帝本人也保不了他。高遵惠或许会相信田烈武能抱着必死之心去平定渭南兵变,但他绝不会相信唐康也会如此。他本以为田烈武或做了什么对护营虞侯不利之事,却没料到这个李浑竟是同谋。不过,更让他惊讶的是,是李浑竟是殿前侍卫班出身——卫尉寺军法官,做到从九品以上,便要调入大内诸班直充宿卫三年,才能放出继续晋升;又或者,是在大内诸班直服役五年以上,由皇帝亲自派到讲武学堂一年,再至诸军做指挥一级以上单位的军法官。这是为了保证皇帝对军队的控制。但据高遵惠所知,殿前侍卫班的侍卫,是绝少出任军法官的。这殿前侍卫班是所谓的“羽林孤儿”,三千五百余名侍卫,全是烈士子弟,在殿前诸班直中地位特殊,放至诸军中,一般便直接任指挥使以上武官,这些人,极少有愿意出任军法官的。

“田将军,李将军。”高遵惠沉下脸来,他心中犹豫难决,田烈武、李浑义不畏死,他不能不有所触动,而左右取舍中的利害抉择,更让他无法立即做出决定。他的语气甚是无奈,“君辈只知要某成全,却叫谁来成全我?!君等行事,情理虽可谅,国法却是难容。我若不管,又是置国法于何地?”

“高大人。”唐康在旁边默然观察许久,听到这几句话,更是断定高遵惠心怀犹豫,他计算利害,便知道此时非把高遵惠拉下水不可,“然而大人纵是管了,他日要奈朝议、清议何?休说渭南、陕西的百姓,国家今日之局势,高大人难道看不清楚么?”

“康时!”高遵惠仿佛被刺到,霍地转身,望着唐康,冷冷道:“只怕你也脱不了干系。”

“祸福荣辱,下官早已置之度外。”唐康毫不退缩,直视高遵惠,亢声道:“但下官亦知道,士大夫当以天下兴亡为己任。渭南兵变,本不足虑,然如今整个益州路,竟无异于一个大火药桶。西南夷叛乱此起彼伏,兵祸连结。州县被叛夷攻陷,汉人、熟户死者数以万计。朝廷镇压叛乱的军队在益州屡战屡败,若不及时调兵入蜀平乱,只恐西南诸州数千里,非复朝廷所有!而益州路百姓之困苦,更让人望之心惊,小股百姓逃匿山林聚啸为盗,已非一宗两宗,若不能尽快息兵,使百姓稍得休息,王小波、李顺之事,便要复见于今日!大军入蜀,非止为平叛,亦是为震慑心怀叵测之徒。当此之时,绝不能让他处再出乱子了。渭南兵变,必须尽快平定,否则朝廷兵力聚于陕西,则益州必然空虚,只恐便要有不堪言之事。高大人于戚里中,素称贤者,若为一人之得失,而坐失战机,以致祸延西南,将悔之何及?!”

“果……果真有百姓逃匿山林为盗之事?”高遵惠被唐康所说之话震惊了。益州局势,难道真的败坏到了这种地步?

“我岂敢乱传谣言?”唐康苦涩地说道:“事关考绩,地方官多隐而不报。大人应当知道这几年间,朝廷发行了多少交钞!朝廷为供应军需,在益州和买粮食物品,征用民夫,交付的都是交钞。成都一面是粮食奇缺,一面是交钞泛滥,官价和买,八百文交钞一石米,而成都市面上交钞两千文,才能买到一石米!多少地方百姓,连糠都没得吃。”

高遵惠长叹了一声,默然不语。物价上涨,并非只是益州路的个别现象,包括陕西路、河东路、京东西路、汴京、两湖甚至是河北,都有不同程度的物价上涨。他在汴京的朋友私下里写信对他说,朝廷每年收的锐,都是逐渐地铜少钞多,到了去年,几乎全变了交钞,朝廷每年自各铜矿开采出来的铜,铸成铜钱发行后,便完全收不回来了。朝廷现在发行之交钞,他怀疑根本都是在无本发行。所以听说朝廷中已出现议论,要求在征税中实行(铜)钱(交)钞五五制,以缓解危机。而让高遵惠大惑不解的是,朝廷没有铜钱,可陕西市面上,竟然也很少见到铜钱……铜钱都到哪里去了?不过,不管怎么说,高遵惠已然相信唐康没有撒谎。他不懂“钱法”,弄不清交钞、铜钱这码子事,但是却明白粮价之重要。并非灾年,成都却石米两贯,已是极为严重的事情。而且,益州路不仅没有存粮去平抑粮价,反而还要不断的供给军用……到了这个地步,如果朝廷再分兵陕西,导致益州兵力不足,那真是将要有不堪言之事了!

“高大人,恕下官无礼。公将为大臣,将为戚里?”

“大臣如何?戚里又如何?”

“大臣者,以天下为己任,要担当的,乃天下之兴亡、社稷之存否、百姓之祸福。义之所在,虽万千人吾往矣;戚里者,不过为家族之祸福,一姓之私利,其贤者,不过谨小慎微,自全其家而已。大臣虽贫贱困苦,然天下之人无不景仰;戚里虽富贵尊荣,然上至公卿士子,下至贩夫走卒,视之不及商贾,遑论尊之重之?”他望着高遵惠,动容道:“大人虽素有贤名,然戚里之贤,孰若大臣之贤?本朝戚里之家数百,称贤者亦有数十。大人以为皇上是愿意多一位谨慎守法的戚里,还是愿意多一位为国尽忠的贤臣?!”唐康虽然是游说高遵惠,其实也是说的自己,高遵惠固然是“戚里”,可他唐康,却也逃不脱“衙内”的身份。这种身份,对于庸庸碌碌的人来说,自然是一种幸运,但对于抱负远大的唐康来说,有时候却也是一种负担。

这些不太顺耳的话,同样也击中了高遵惠的心坎。他一生谨小慎微,持家守身,所能谋求的,不过是做一个守法的外戚,不至于贻至后世史家之讥而已。以他外戚的身份,终其一生,都极难入两府,所以他所指望的,亦不过是做到高家的族长而已。

“某只要能做一个守法之外戚,于愿已足。”高遵惠自嘲道,“鸿鹄之志,非燕雀所能知也。不过,我也断不至于为一己之得失,而败坏国事,成为天下之罪人。君等为国家百姓,义不顾身,遵惠何不能成人之美?”

谨小慎微了一辈子,却被命运捉弄,竟顷刻间毁于一旦。高遵惠在心里无奈地叹着气,不知是在嘲笑自己方才那片刻的冲动还是在感慨命运的无常。无论如何,他毕竟还是摆脱不了那士大夫的宿命。反正左右都是罪过,再怎么样也倒霉不到哪去,倒不如成全一下这几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罢,说不定,也是给石越与文彦博、章惇们一个人情。他没有唐康那样的豪情壮志,不惜一切也要做担当天下的大臣,但他同样也不想成为天下的罪人。惹上这么大的事,族长不用说是没有指望了,便是将来的起复,高遵惠也已是意兴阑珊。

高遵惠计算着自己将来可能要被贬斥的地点,设想着有没有可能提前致仕安享福贵,竟是完全没有注意到田烈武与李浑正又惊又喜地拜谢着。

***

孤零零的渭南县城,在昏沉黑暗的夜色中,一片死寂。低矮的城头上,依稀有几个火把来回走动着。城中隐约可以听到有人在低声地抽泣着,还有一股股尸体开始腐烂时散发出来的恶臭在空气中弥漫。

除了极少数人逃出城中外,大部分的乱兵们都怀着极大的恐惧,窝在小小的渭南城中等待着命运的宣判。军官们绝大部分都死光了,经过一系列的内斗后,乱兵们胁迫唯一一个幸存的副指挥使朱光为首领,自称“都指挥使”,维持着松散的秩序。区区一个副指挥使,如何能够有能力有威信统率这近万人的桀骜之徒?被兵刃架上脖子来做这个“都指挥使”的朱光,自然知道自己随时可能被乱兵杀死。但为了自己的命运,他还是几次建议乱兵们散入少华山以南,洛水以北地区的群山中,但乱兵们又是担心没有粮食,又是害怕地形不熟,更奇怪的是,竟还有人担心朝廷处罚他们的家属……乱哄哄地几天也没有决定下来。朱光打心底里便看不起这些乱兵——凡参预兵变者家属,一律将被流放,这是大宋朝的铁律,他们竟然还敢心存幻想!他们面前只有死路一条。窝在渭南是死,西向京兆府是死,北渡渭水是死,进入少华山区,其实也是死,不过能够晚死些日子罢了。朝廷绝对不可能容忍兵变的,这一点所有的人都明白,所以他们才会疯狂的饮酒、抢劫、斗殴、杀人,无恶不作……但朱光也看穿了这些乱兵的心理,这些人还在指望着招安——如果能够打败朝廷来镇压的军队,或者朝廷兵力不够,也不是没有招抚的可能性。若是那样的话,最多只会有少数几个倒霉鬼会被杀掉——但其中肯定包括朱光。这也是朱光竭力想劝说这些叛兵离开渭南的原因。不过,在朱光看来,朝廷决不可能这么快派来军队镇压,他还有足够的时间——照现在这个挥霍法,渭南县用不了多久,就会没有粮食了,那时候,他们不走也得走。在此之前,他还可以放心地睡个安稳觉。

轰!轰!美梦才做到一半的朱光感觉到屋子一阵晃动,隐隐约约耳边便传来一阵阵杀喊声、兵荒马乱的奔跑声……睡得迷迷糊糊的朱光猛地惊醒过来,揉了揉眼睛,半晌,才猛然醒过神来,“啊”地大喊一声,“霹雳投弹!”慌慌张张穿了衣服,提着长枪,便往屋外奔去。

到了街上,朱光才发现到处都已经乱成一锅粥了。东南西北,到处都是喊杀声,到处都有人乱跑,到处都有霹雳投弹爆炸的声音。谁也没想到朝廷镇压的军队会来得这么快,个个都疑心是天兵从天而降,乱兵们全然丧失了斗志,曾经的精锐禁军,竟变成了乌合之众,一个个似丧家之犬,只想着夺路而逃。朱光一连抓了好几个到处乱窜的乱兵,好不容易才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朝廷军队是趁着几个守城墙的哨兵正在赌博,用绳索攀过渭南那低矮的城墙,夺了城门,杀入城中的。但黑夜之中,没有人分得清究竟有多少军队……

“再……再……不……不跑来不……不……及了……”被朱光逮到的士兵慌慌张张地说道,趁着他不注意,转身便朝西边跑了。

朱光跺着脚,恶狠狠地咒骂着。但兵败如山倒,他也无力回天,也只得保命要紧。但他毕竟不同于一般的乱兵,略一定神,便知道西门和北门没有希望,这两面都临河,休说乱兵正从这两个方向疯狂地涌来,便是能跑出去,最后也只能喂了河里的王八。朱光寻着路,便向东门奔去。才跑过两条街,便见前面一群乱兵自相践踏着败退而来,一名黑袍宋将手执长刀,领着不知多少人马在后面紧紧追赶。那人武艺高强,几个乱兵想着负隅顽抗,眼见两三合间便已被砍翻。朱光方一愣神,便听到一枝羽箭嗖地飞过耳边,他再不犹疑,转身便夺路而逃,慌慌张张向南门奔去。不想几股乱兵无路可走,见着他向南门跑,竟纷纷跟着他一齐涌向南门。朱光只听到箭矢嗖嗖地从耳边飞过,背后不时“轰”、“轰”地响起,霹雳投弹炸得血肉横飞,哪里还敢停步,一路狂奔,直到跑出南门有四五里地,方敢停下来回头看。

此时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三千乱兵,但一个个都是衣冠不整,没有一个穿了铠甲,一大半以上,竟连兵器都丢了。所有人都是失魂丧魄,眼神中全是恐惧与茫然。

朱光望着这两三千人,心里忽然感到一种无以名状的绝望。他回头看了一眼远处被笼罩在夜幕中的渭南县城,那南门上面,似乎依稀还可以看到那个被剥皮曝尸的周通判的尸体……他不禁浑身打了寒战,慌忙闭上眼睛。

背后,大地忽然开始震动。

朱光慢慢转过身去,缓缓睁开眼睛——四面八方,无数的骑兵高举着火把,正向着他们包围过来。

“咣”地一声,朱光的长枪,掉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