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2)

新宋 阿越 4946 字 2022-09-03

熙宁十三年,大安六年的春天。

兴庆府的空气,似乎较严冬更为冰冷。几个月的全城大索,使得兴庆府的百姓们都轻易不敢出门。这一日正是正月十六,元宵佳节刚过,外面的街道上便传来马蹄疾驰的声音与军官的呦喝声,被吓怕的百姓更是早早将大门紧闭,生怕招来无妄之灾。

一队队全副武装的骑兵凶神恶煞地扑向位于城西的讲武学堂。从他们的旗号,可以知道这是梁乙逋控制的西夏军队。讲武学堂内那座从宋朝偷运入境的落地式座钟的分钟还没有走过四分之一圈,占地六十余亩的讲武学堂,就已被三千精锐的西夏马步兵围了个水泄不通。

你们要造反么?讲武学堂祭酒嵬名敬带着两个随从,怒气冲冲地冲出门外,向与讲武学堂卫队持兵对峙的军队厉声喝斥道。

我看你们才是反了。回答他的,是生硬得如同冰雪中的石头一样的语言。带队的武官是梁乙逋的亲信罔仁忠。

这里是大夏讲武学堂,不是你们放肆之处?嵬名敬怒气更甚,他本是秉常亲信之人,代替文焕出任祭酒,志得意满,如何能受得了这个。

奉国相之令,捉拿要犯。敢犯令者,一律格杀。罔仁忠仰着头,轻蔑地看了嵬名敬一眼,声音如同这一日的空气一样寒冷。

这是讲武学堂,没有什么要犯。无旨擅闯,视同谋逆!嵬名敬挥了一下手,卫队立时将箭搭在了弓弦上。讲武学堂是座小型军营,也有箭楼高墙,数百卫队。

罔仁忠脸色一变,朝身后的亲兵使了个眼色,亲兵早已会意,悄悄驱马绕开几步,猛地摘弓搭箭,弓弦响过,疾若流星,射向嵬名敬。嵬名敬素有勇名,听到风声,脚步一移,便听啊的一声,一个随从替他挨了这一箭。但是他躲了第一箭,却没躲过紧接着的两箭,那亲兵似早知第一箭射不中他,早又取了两枝羽箭在手,连珠发出,一箭射中他心窝,一箭射他眉心,嵬名敬身子晃了一晃,便倒在地上,眼见不活了。

罔仁忠立刻将手一挥,手下士兵立刻冲向讲武学堂的大门,罔仁忠一面指挥士兵冲锋,一面不断高声喝道:奉国相令,捉拿要犯,众兵士不得抵抗,违令者格杀!讲武学堂的卫队本来就都迟疑不定,此时主官被杀,敌众我寡,除了少数士兵还负隅抵抗之外,其余的发了一喊,便跑得无影无踪。罔仁忠轻轻松松诛杀了那些抵抗的卫士,率着部队,便冲进讲武学堂之中,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按图索骥,将讲武学堂内凡是非梁氏一派的军官全部逮捕,关入狱中。稍有抵抗者,毫不手软,当场格杀。

当罔仁忠在讲武学堂大开杀戒的时候,梁乙逋亲自率着五千最精兵,兵分两路,气势汹汹地杀向仁多保忠部的驻地。

把两个坊门封死,听本将号令行事!梁乙逋的语气十分从容,却透着丝丝杀意。

他的话音刚落,一个坊门突然大开,两队剽悍的兵士约两百余人,身着瘊子甲从坊中冲了出来,整齐地列成两队。准备!随着一声尖锐的号令,两百张弓整齐地拉开,二百枝羽箭的箭头一齐指向梁乙逋,在冰冷的阳光下,反射着夺人心魄的寒光。

仁多保忠身着铁甲,踩着沉重的步伐,在几个武将的拥簇下,从坊中走了出来。他每走一步,街道便仿佛震动了一下。

梁乙逋心中一凛,下意识地勒马退了半步。

梁将军来访,末将未能远迎,还望恕罪。仁多保忠哈哈笑道,语气上仿佛是和梁乙逋叙家常一样,请将军营中叙话!仁多保忠一面说着,一面侧身让到一边,伸手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梁乙逋如何肯上这个恶当?一旦进了那营中,岂非送上门去给仁多保忠当人质?

他坐在马上,哈哈一笑,执鞭抱拳,向仁多保忠笑道:将军不必客气,在下此来,特为公事。噢?仁多保忠眉毛一挑,公事?梁乙逋干笑着点了点头,脸色转瞬之间,便严肃起来,奉旨意,着仁多保忠部,即日离京,不得逗留。仁多保忠上上下下看了梁乙逋一眼,冷笑道:梁将军不要诈我,既是奉旨意,末将想看看圣旨何在。这是陛下口谕。梁乙逋的脸也黑了下来,仁多保忠,你是要抗旨么?末将不敢抗旨,末将只怕有人假传圣旨!仁多保忠的脸也沉了下来。

敢抗旨者,格杀毋论。梁乙逋咬着牙,几乎一字一字的说道。

假传圣旨,即是谋逆。仁多保忠毫不示弱。

整条街道都沉寂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

你真想要旨意?对峙了一阵,梁乙逋似乎是要退缩了,但语气中却带着不易觉察的讥讽之意。

仁多保忠轻蔑地撇了撇嘴,做为回应。虽然梁乙逋的兵力看起来比自己多,但是论打仗,他是不会害怕梁乙逋的。要打就打,大不了老子杀回静塞军司降宋。这便是仁多保忠此时的想法。

梁乙逋讥讽的笑容从嘴角流出,他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卷黄绫,在仁多保忠眼前晃了晃。那便请将军看吧,这是太后懿旨!看你还有何话可说!说罢,便将黄绫抛向仁多保忠。

仁多保忠却是连手都不伸,任由着黄绫跌落脚边,呶呶嘴,毫不在意地说道:末将只奉皇上诏旨。梁乙逋望着跌在地上的黄绫,一种受到羞辱的感觉从心底涌了上来,脸色霎时涨成了猪肝色。仁多保忠,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在!众兵士轰然答应,似潮水一般,涌至梁乙逋身前,前排执刀盾,后排执弓箭,只待梁乙逋一声令下,便要强攻仁多保忠军营。

仁多保忠环视周围,忽视瞥见在左边数百步处,整齐地立着一队骑骆驼的泼喜军,脸色不由微微一变。他知道这队泼喜军是重建的部队,数量并不多,但是自己的部队被封在两道坊墙之内,而梁乙逋又有泼喜军的话,情势对自己就极为不利了。

但事已至此,他仁多保忠也绝不会坐以待毙。

无论如何,要先干掉梁乙逋……仁多保忠在心里暗暗计算着。

国相府。花园。

梁乙埋与明空正对坐在一间小亭内手谈。十几个僮仆、侍女在亭外伺候着,而这些僮仆、侍女之外,遍布花园乃至国相府的,是无处不在的侍卫。

梁乙埋拈着黑子,打入明空的白角之内,笑着问道:这块角,大师又危险了。未必,未必。明空微笑着,随手应了一子。梁乙埋的棋艺,较明空而言,其差别简直有若萤火虫要与日月争辉,明空不过是随便出子,哄着这位国相,要和他杀得难解难分。

梁乙埋胸有成竹的又下了一子,一面问道:可惜法明大师,便这么匆匆远游了。明空假意问道:法明大师留给国相一个锦囊,道是依此而行,可成大事。国相还没看么?早已领教。梁乙埋故作高深地笑了笑。法明留他的锦囊内,只写了两句话:步步为营,挟天子以令诸侯.但这两句话,却是正中梁乙埋之心,梁乙埋自遇袭后,本来对法明早已十分相信,此时更是以之为世外高人。连带着对明空,也更加亲近了。

国相。一个慕僚匆匆走来,到梁乙埋耳边低声禀道:讲武学堂事毕。嗯。梁乙埋微微点头,并没有多搭理,继续拈子思考着,怎么样搜刮明空的白角。幕僚知趣地退了下去。明空早将一切收到眼底,他随手又应了一子,假意笑道:国相若有事,不如暂时封局,改日再下……欸——梁乙埋摆了摆手,笑道:些许小事,何足挂齿。继续下棋,继续下棋……明空明知梁乙埋是想学谢安,肚子里暗暗好笑,脸上却装出钦慕之态,假意凝神苦思,继续与梁乙埋对弈。又过了约摸两盏茶的功夫,却见梁乙逋一身戎装,气急败坏的闯了进来。

出什么事了?梁乙埋虽然外示镇定,但是却已掩不住心中的担忧。

梁乙逋没好气的朝僮仆、侍女们挥挥手,众人慌忙退下。连带着明空也起身告退,这次梁乙埋却没有再挽留。

莫非有什么变故?梁乙埋的眉毛锁了起来。

梁乙逋恼怒的朝着亭柱击了一掌,恨声道:竟没能赶走仁多保忠。嗯?文焕那厮带了五百御围内六班直赶到,带传了圣旨,道是要建羽林军,仁多保忠部已编入羽林军,还当场封仁多保忠为羽林军左军统军。梁乙逋想起此事,心中依然怒气难遏,小皇帝威信尚在,圣旨颁下,我亦不敢用强,怕反而激起兵变。这次让仁多保忠逃过此劫,反而编入什么羽林军,将来必成心腹之患!事到临头,梁乙埋反而冷静下来。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梁乙逋沉吟道:仁多保忠那点兵力,也闹不起来大事。你还是依计划行事,将所有参预改制者,全数监视起来。是。你继续住在军中。我明日再上奏章,请皇帝废除汉制,恢复胡礼。梁乙埋决心再向皇帝逼一步。

愚蠢!西夏王宫内,梁太后将手中的白瓷定窑茶碗重重地放在桌上,大声骂了起来。愚不可及!太后……皇上毕竟有大义的名份。本朝国法军法素来严苛,一纸诏令颁下,士兵不愿意背负叛逆之名……说话的,是梁氏党羽,枢铭靳姬遇。

竖子岂能成大事!梁太后没有理会靳姬遇的辩解,箭已上弦,岂容收回?!士兵贪利,只要许以重赏,胁以重刑,谁敢后人?!靳姬遇奉命向梁太后禀报事情的进展,不料触到这个霉头,早就战战战兢兢,不敢说话。梁太后怒气更甚,骂道:回去告诉你们国相,步步为营反成打草惊蛇,让他小心着梁氏一门的脑袋!是……是……给我滚!梁太后一把抓起桌上的茶碗,狠狠地砸向靳姬遇,一面大声喝道:速召嵬名荣觐见!在同一座王宫的另一处。

陛下!李清、文焕与仁多保忠、李乾义诸人跪在殿中,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再有犹豫,臣等死不足惜,只恐陛下亦为奸党所害。朕必除梁氏!秉常此时,也知道自己再无退路。他走到漆金箭筒之前,抽出一枝箭来,一把折为两断,厉声道:我断不能容梁氏于朝。李清,你有何良策?李清设计了周详的刺杀梁乙埋的计划,不料却功亏一篑,反而招来梁乙埋的报复,并加速了梁乙埋的反谋,心中本是十分沮丧。但是夏主与梁乙埋之间的关系也因此而急速破裂,夏主终于坚定铲除梁氏的决心,却也让李清精神一振。

只要夏主坚定了态度,这场政治斗争,胜负就尚未可知。

臣有一策,请陛下决之。快说。陛下召嵬名荣诛之,夺其所统之兵,挟持太后,以太后名义召梁乙埋入见,以计图之。如此,则国无兵乱而大事可定。若此计不成,而形势未露,陛下可以臣之人头予梁乙埋,召其入宫,梁乙埋必以为陛下怯懦,其心必骄,陛下伏死士于宫中,可以一举成擒。若计不成则形迹已露,则陛下速召御围内六班直之亲信、仁多保忠部及朝中忠臣义士,挟持太后,出巡静塞军司,再明诏罢免梁乙埋,诏令天下共讨之。李清早已置生死于度外,所献之策,竟是孤注一掷,说得众人耸然动容。但事已至此,也只有孤注一掷,方有反败为胜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