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此刻心中明镜也似,面上却不带出丝毫,只说道:“相公真无亏大节者!”
吕惠卿听石越话中之意,已是赞同自己的立场,心中顿时大喜,道:“某愿与子明共勉之。”
石越此时已经知道,吕惠卿是担心有一日他自己势单力孤,在朝中孤掌难鸣,因此才选中自己合作,以应付目前的局势。政治之道,变幻不定,数日之前,也许自己还是吕惠卿争宠固权上的敌人,吕惠卿要时时防着自己将他取而代之;但到了今日,竟然要主动来寻求合作,实在不能不让他感叹。但是他也知道,吕惠卿有一点说得没错,眼下他二人最大的共同点,就是二人的“前途”,都依赖于赵顼。
但是石越对赵顼的依赖性,却并没有吕惠卿所想像的那么大。如果赵顼真的大行,石越只要立保幼主登基。哪怕是其道不行,他亦可退居地方讲学,只须谨慎行事,等自己的门人弟子一步步能进入朝堂,到了幼主亲政的一日,首先想到的人,也必然是他石越,而绝对不会是吕惠卿,那怕仅仅从权术上讲,时间也是站在石越这一边的。一旦他石越退隐,赢得的,不仅仅是巨大的道德声望和政治资本,还会有天下人的同情。
“似乎王莽当年也这么做过……”盘算着自己未来的处境,石越不无恶意的想道。
不过对于石越来说,此时在权位上的利益与他实现自己理想的利益,并不完全重合。从权位上考虑,暂时性的退隐对于长远来说,能够收获更多的名望,日后复出,声势当更胜如今;但是考虑到他的目标,以及他想实现这个目标的热切心情,那么长时间的等待,也会是一种极之难熬的忍耐,如非逼不得已,他并不愿意选择前者,也并没有在民间从容耕耘的打算。
熙宁九年腊月二十五日。
赵顼在病中接受文彦博、吕惠卿与石越等人的建议,封皇子赵佣为均国公。
熙宁十年正旦。
晋封均国公赵佣为延安郡王,尚书令。
至此时为止,太皇太后与皇帝已经病倒了二十二日。虽然报道太皇太后与皇帝的病情,依然还是一种禁忌,但是开封府已经明令取消官方正旦至元宵的庆祝活动,似乎已经在隐隐的预示着什么。而民间的活动,也开始自发的变成以向上天祈福为主。
正月初三晚上,禁中尚书省。
从熙宁九年腊月开始的两府宿卫的意思是:枢密院的使副在睿思殿与侍卫们住在一起,尚书省的宰相则守在禁中尚书省。每隔十分钟的时间,就有两个内侍穿梭于睿思殿与尚书省之间,报告平安。如果超过十五分钟的时间,有一方没有接到平安的消息,另一方就可以单独宣布紧戒。
石越坐在火炉边,翻看着各地的公文。他并不需要时时刻刻等待消息,自然有一帮人在外厅接收消息,只有在发生意外的时候,才需要他来主持大局。但是石越也不敢睡觉,于是便从一堆公文中顺手抽出一份下午刚刚送到的文书,打开起来。不知不觉,一直读到六更时分,石越才觉得有点疲惫,站起来升了升懒腰。虽然有了座钟,但是更鼓并没有消失,而且禁中也一直保持着打六更的习俗——此时,天边已泛起了鱼鳞白。
“一夕无事。”石越长长舒了口气,拿起案上最后的一本文书,看了起来。
几乎是同时,石越的表情便凝固了。
这是荆湖南路的一份折子,内容非常的简单,新化县驻屯厢军与梅山蛮发生冲突,新化县出兵平叛,斩逆蛮三十余人,遂平。这是军屯起来第一起流血冲突,新化县县令特别拜章,自请处分。新化县令更特别请求,为防止归附不过几年的梅山蛮再次叛乱,要求增派厢军前往新化县驻屯威慑之……
“喂!”
一个声音把石越从思索中拉回了现实。石越抬头望去,不由大吃一惊,诧讶的问道:“县主,你如何可以来这里?”站在他面前的少年男子嘴角带笑,清新如朝露,浑身上下散发出淡淡的幽香,赫然竟是柔嘉。
柔嘉狡黠的一笑,问道:“你值完日了么?我有事想和你说。”
石越愕然道:“有什么事?”
柔嘉的眸子灵活的转了一转,似乎是漫不经心的向左右看了看,才皱眉道:“此处不方便说话的。你值完日,到牛尾岗来找我。”说罢也不待石越回答,转身便走了。
石越素知柔嘉精灵古怪,但是公然跑到尚书省来找自己,也实在是令他出了一身的冷汗。此时生敢她再来或是纠缠不休,那里敢不赴约?待到交班,便带了侍剑与几个随从,匆匆往牛尾岗而去。
牛尾岗在汴京封丘门外东约一旦左右的地方,因为百姓以为汴京城像一头卧牛,而这岗便如同卧牛之尾,便唤作牛尾岗。此时残雪未融,岗上的树木黑的愈显其黑,白的愈显其白,自有一种冬日的风景,让人心旷神怡。
石越让随从在岗下等候,自己只带了侍剑,骑着白马上岗而来。他知道牛尾岗上有一座“抚翠亭”,柔嘉多半便在那里,便径直往抚翠亭走去。果然,到了离抚翠亭还有数十步远的地方,便听到悠扬的笛声传来。石越与侍剑下了马来,转过一道弯,就见抚翠亭中的亭柱之上,斜靠了一个红衣少女,手执白玉笛,一缕佳音散出,娓娓动听。
石越细听笛声,便知不过是新手所为。但是柔嘉居然会吹笛子,实在大出石越的意料之外。侍剑更是忍不住笑出声来。柔嘉听到笑声,才知道石越来了,转过脸来,两颊已然红了,她狠狠瞪了侍剑一眼,又恨恨看了石越一眼,才怒道:“侍剑,你鬼头鬼脑的在笑什么?”
侍剑勉强忍住笑,恭恭敬敬的答道:“县主,我不曾笑什么。”
“我明明听到你笑,都是石越纵坏了你。”柔嘉把笛子往腰间一闪,恨恨的骂道。
侍剑望了石越一眼,嘻嘻一笑,道:“公子,我且跑远一些,替你看着马去。”说罢已经接石越手中缰绳,牵马大步往岗下走去,一面高声笑道:“县主别恼,小人下次再给县主陪罪。”
柔嘉涨红了脸,望着石越,怒道:“没半点规矩,都是你纵惯坏的。”
石越淡淡一笑,却不去理她,只问道:“县主要找我来,究竟所为何事?”
“我没事不能找你么?”柔嘉眼波流转,忽然反问道。
石越一怔,陪着笑道:“若是县主没事,那我便要告退了。”说罢转身便走。
柔嘉没料到他真是说走便走,又急又怒,跺脚叫道:“喂,你这个石头,给我站住!”
石越暗暗叹气,停住脚步,又回过身来,无可奈何的问道:“县主还有何吩咐?”
“我找你来,当然有事。没事冰天雪地的我跑这里来做什么?”柔嘉咬着樱唇,若是她此刻手中有鞭子,只怕也已经落在石越身上了,但终于,关心还是胜过了意气,带着恼意,柔嘉恨恨的说道:“你有大麻烦了,你还不知道么?”
“大麻烦?”石越不由一怔,抬头看着白雪世界之上的娇艳的红衣少女,一时间竟有此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