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越脸上肌肉微微跳了一下,旋即笑道:“哦,还请相公赐教。”
“军器关系甚大,若以价低者得,难得有商人不丧心病狂,为得利润,不择手段。因此凡竞标,须得考虑竞标者实际之生产实力,家世,甚至品德,再综合其投标之价格,决定是否中标。”
石越不知道吕惠卿打的什么主意,心中暗暗狐疑,口里却笑道:“相公所言有理,不过若是如此,则不若让众人去写标书。只不过眼下信誉未立,用标书的方式,可能会影响朝廷在商贾之中的信誉。”
“何谓标书?”吕惠卿笑问道。
“便是各家将投标之内容、价格,自家之实力,中标后要如何生产之类,先用文书写好,交给朝廷。朝廷再从中选出一部分较满意的,由其再次竞争。如此方式,则不纯粹是价低者得,但是却难免其中有情弊,有碍公正。”石越一面解说,一面悄悄观察吕惠卿的神色,不料吕惠卿始终神色如常,让人难知他心中所想。
“我却以为这是良方。投标价格过低,未必是一件好事。”
“在下当斟酌。”
二人如此边走边谈,穿街过巷,终于到了吕府。宰相府的规模气度,远胜参政府,比起石府来,吕惠卿的府第岂码要大出四至五倍。二人在府前下了马,吕惠卿挽着石越的手臂,无比亲热的将石越迎了进去,且不在客厅设宴,而是直赴花园的一座水榭之中。吕惠卿与石越分了宾主坐下,侍剑便站立在石越身旁侍候,吕惠卿身边却是侍立着两个美貌的婢女。
奉茶之后,吕惠卿朗声笑道:“子明是稀客,难得来一次。今日却是凑巧,要向子明介绍另几个稀客。”说罢,轻轻击掌三声,便见三个人走了进来,向吕惠卿与石越长揖为礼。石越注目看时,却见三人之中,有一人却是熟悉的――原来竟是归来州个恕之子乞弟。
乞弟见石越认出他来,忙一瘸一拐地上前又深揖一礼,操着极其蹩脚的官话说道:“日前多有得罪,还望参政恕罪。”
石越傲然望了乞弟一眼,眼角又扫了吕惠卿一眼,心中雪亮,知道必是乞弟贿赂吕惠卿,托他向自己赔罪。他与吕惠卿虽然素来不和,却不愿意为这种小事去扫吕惠卿面子,当下淡淡一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笑道:“不知者不罪。”
乞弟见石越不怪,立时面有喜色,向门外招了招手,立时便有一个仆人捧着一个檀木盒子走了进来,恭恭敬敬跪倒在石越面前,将盒子举过头顶。
石越不动声色的一笑,道:“这是何意?”
“一点薄礼,不成敬意。此是下官向参政赔罪之意。”乞弟一面说,一面将檀木盒子揭开,便见盒中放着一件黄黑之物,边角上缀了许多珠宝,璀璨生辉,“蛮邦之人,没什么贵重之物,这件虎皮披风是当年我父亲与另一蛮部罗氏鬼主相攻时所得之物,今日献予参政,正是使物得其主。”
乞弟发音不准,石越怔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他正待说话,忽然见另两人中有一个人眼中似有愤怒之色,心中一动,只是微微一笑,向吕惠卿笑道:“相公,不知这两位又是何人?”
吕惠卿指着二人,笑道:“这一位是归来州罗氏鬼主之子罗牟平;这一位是我族侄吕颜山。”吕颜山见介绍到自己,连忙向石越行礼,甚是恭敬。
石越一面答礼,一面却不禁哑然失笑,他知道吕惠卿以一国宰相之尊,自然是十分轻视归来州的夷人,因此竟然让两个世仇部族的继承人同聚一堂,偏偏乞弟所献之物,还是个恕部对罗氏鬼主部的战利品。也难怪罗牟平双眼几乎要冒出火来。只是不知道这两个世仇是通过什么门路找上吕惠卿的。他对乞弟没什么好感,当下心中转念,笑道:“乞弟,你送此物,是有求于我,还是单为谢罪?”
他如此直截说出来,乞弟纵然是有求于他,也不便开口,只好讷讷笑道:“自然是为了谢罪。”
“既是如此,那我便收了。”石越嘻笑着朝侍剑打个眼色,侍剑连忙接过盒子。乞弟顿时喜动颜色,吕惠卿眼中却有惊讶之色。
却听石越又朝罗牟平说道:“罗牟平,听说你父亲对朝廷一向忠心耿耿?”
罗牟平不料石越问到自己,怔一下了,忙欠身说道:“罗家一向效忠朝廷,从不敢有二心。”他的官话比起乞弟来却要流畅许多。
“既是如此,我便要借花献佛,送件见面礼予你。”石越笑道,“这件虎皮披风即是你罗家之物,今日正好完璧归赵。”他话音刚落,侍剑已将盒子递到罗牟平身前。乞弟睁大眼,急道:“这……这……”
石越冷冷看了他一眼,道:“你既然送给本官,便是本官之物。是也不是?”
“这……”乞弟的官话本来就不灵光,此时着急,更加说不出话来。
“你若要收回,本官眼下也可以给你。”石越的脸顿时沉了下来。侍剑立时捧着盒子递到乞弟跟前,乞弟看了半天,却终是不伸手去接。
“你到底想不想收回?”石越不耐烦的问道。
“不、不收……”
“既是不收,那本官想送给谁,亦是本官之事。”石越脸色稍霁,向罗牟平笑道:“这既是件宝物,便当还给你。”
罗牟平脸上却大有为难之色,这件虎皮披风,的确是其部中之宝,但是他托尽关系来求吕惠卿,是想要为父亲在归来州谋个好一点的官职,好让罗家压过个恕家一头。此时明知石越是在帮自己,按理是不应当收回,受石越这般大礼;但是如果不要,这件虎皮日后便再难有机会收回了,未免又有几分舍不得。他可不是什么心怀大志之辈,能让自己的部落在归来州的群山中称雄,已是他心中最大的志向。
石越这些年来,什么样的人没有见过,见他神态,早知其意,笑道:“你尽管收下,这件披风,我却是用不着。”
罗牟平脸孔一红,单膝跪倒,双手接过木盒,朗声说道:“参政此恩,罗家没齿难忘。日后若有用得着之处,但有一语带到,罗家绝不敢辞。”
石越与吕惠卿对望一眼,哈哈笑道:“那我就先多谢了。”二人心中都不曾将此当回事,毕竟罗氏鬼主充其量不过是数万人之夷族,二人却是掌握数千万人口帝国的宰相与副相,又有什么地方能用得着数千里之外的夷族?
吕惠卿招呼众人坐了,便吩咐了歌舞酒宴。他的酒倒也罢了,虽然非常香醇,但终究比不上皇宫的御酒,便是曹太后家的家酒,也远胜于此。但是他买的这几个舞妓,却真的是非比寻常,石越见过众多显贵家的舞妓,无论相貌舞技,都无人能出其右。金石丝竹,罗绮珠翠之中,似乞弟与罗牟平,早已不知身在何方,连石越也忍不住赞道:“亏得相公寻来这些女孩儿。”
吕惠卿笑道:“这却不是我寻来的,是我这个族侄寻来的。他在泉州,亦颇有些身家。此次因为军资生产竞标,千里迢迢来京师,可难为他还能寻到这些女孩子。不过送给我却是送错人了。”
石越听到这话,心中立时明白,吕惠卿是有求于自己。当下淡淡一笑,道:“以令侄之能,想来必有十足之把握。”
吕惠卿冷笑道:“他想要竞标的东西太多,只怕未必有希望。”
“哦?”石越心中忽然有点好奇,很想知道吕惠卿会如何向自己说项。
“他这次是准备投标二成的军衣生产,而且还想制造新式弩机标准配件。实在是有点不自量力。”吕惠卿喝了一口酒,眯着眼睛,漫不经心的说道。
“若令侄资金雄厚,有足够的作坊,又是相公族人,这倒并非不可能。”
吕颜山一直竖着耳朵倾听,听见石越此语,以为石越有许诺之意,不由笑道:“参政所说有理。实在不是小侄贪心。据小侄所知,江南十八家商行此次联合竞标,竟然是想夺下全部标物的五成。小侄与他们比起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汴京的几家巨富之家,每家所想要竞到的份额,都在一成以上。”
石越笑道:“若是作坊不足,也不可能随便竞标。万一完不成,罪责非轻。”
“此事不难。竞标成功之后,再根据竞标所得,收购作坊便是。似弩机一物,若未能中标,谁家又有这等能力?”
“原来如此。”石越不置可否的一笑。
“只是此次竞标,小侄多方打听,知道大多商行作坊,在一些项目上都并不指望挣钱。只要能够不亏便可。他们是想和军器监建立良好的关系,从下一年开始,军器监必然会优先选择与其合作,得到更多的项目。相信未来利润最大的,是弓、弩、刀、枪以及许多攻城器械之生产,因此眼下竞争最激烈的,便是弩机等物了。毕竟军衣这等东西,只要有钱就行。而弩机等物,却需要实力。若能得到军器监认可……”
吕惠卿不待吕颜山说完,便笑着插话道:“眼下真有能力制造弩机的,只有江南十八家商行,十八家商行联合之后,就一同创办技术学校,最要紧的,是他们的作坊里有各种各样的工人。这是别人无法相比的,而且十八家商行一向联合行事,实力也是大宋首屈一指的。”
石越听吕惠卿开口,便知道他要说的什么是意思。所谓“江南十八家商行”,是这几年来扬杭商业圈中最赫赫有名的十八家大商行联合组成的一个准行会,其产业无所不有,也是海外贸易中的巨无霸组织,又创办了《海事商报》,更因此成为江南地区商业领袖组织。而这十八家中的一家,便是唐家,与石越的关系非比寻常,这些事可以说人所共知。
石越笑道:“弩机此次的配额并不多,不过十万只。此事不瞒相公,军器监苏大人的意思,是希望至少分成五份,军器监的确是要从弩机的生产中,了解各个商行作坊的实力,这完全是为了以后打算。以江南十八家商行的实力,只要他们有意,必然会得到一份。”
吕颜山听到这话,已知这次如此不能成为标中弩机生产的五家之一,日后要介入军器生产的领域就肯定会失去先机,而且也加倍困难,不由急道:“万望参政能够周全,小侄感激不尽。”
石越却淡淡望着吕惠卿,口里笑道:“最后是谁中标,要听枢密院与军器监的意见为主。我不过主持其事,谈不上决定之权。”
吕颜山正待再说,吕惠卿早已朗声笑道:“正是如此。颜山,你既是我的侄子,就不可令石参政为难。须当公平竞争。”一面又向石越说道:“今日崇政殿所言之事,我细加思索,又觉蔡京之策甚是可取……”
石越听他没头没脑说起此事,不由一怔。眼下乞弟、罗牟平、吕颜山都是不相干之人,竞标的事情,说些能说的东西倒不妨事,但这等军机大事,自然是不方便谈论的。吕惠卿如此精明,突然说起此事,背后必有他意。石越微一沉吟,已知道这是吕惠卿在暗示于他,毕竟高丽事成,他石越有创议之功,而唐康更是为国建功……因语带双关的说道:“皆是为国家朝廷而已,若能公私两便,自是两全齐美。”
吕惠卿闻言,不由哈哈大笑,道:“好一个公私两便,果真是两全齐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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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宁八年十一月上旬,充满了喜庆的味道。清河与狄咏的大婚过后,便是包绶迎取程琉。到了十一月初十,出乎文彦博意料之外,太皇太后向皇帝赵顼表明态度:他迎娶高丽国王女,可封“贤妃”。而吕惠卿则不再反对此事。十五日,在祭奉单雄信的单将军庙,五百余家商行作坊主购买了军资生产竞标的入场券。江南十八家商号联合竞标,一举夺下了百分之四十的标物。此外比较引人注目的是,前宰相韩绛的族弟与妻弟,前宰相曾公亮的族侄、即枢密院都承旨曾孝宽的族弟,现任宰相吕惠卿的族侄,也参加了这次竞标,并且毫不客气的各夺到一万件弩机的标物,并且全部另有收获――两天之后,这件事便成为《西京评论》的头版头条。《西京评论》谴责此事是“道德败坏,斯文沦丧”,而《汴京新闻》与《西京评论》的立场则不相同,《汴京新闻》质疑的是公正性――但是五百当事人无人质疑,而且主持者又是在商人中印象非常的石越,这种质疑未免显得无力。对于当事人而言,这些谴责更加不关痛痒,没有任何指责能够让他们面对如此巨大的利益而不动心。而且在朝中而言,谏官、御史、给事中都没有指责的兴趣。甚至连皇帝都认为让他们分一杯羹是理所当然的。
在汴京的目光被单将军庙的这次竞拍牢牢吸引的时候,十一月十七日,薛奕的远航船队,载满了整船整船的货物,进入杭州湾。薛奕的水手们并没有能够全部回到大宋的国土,有数以百计的水手病死或因故身亡,另有数以百计的水手因为病重,留在了凌牙城修养。但是这一点完全没有妨碍到杭州市民的热情,在《海事商报》和西湖学院的煸动下,人们好象在迎接一个收复了燕云失地凯旋而归的将军,欢迎的人群从杭州湾的港口开始,长达十余里。
但是薛奕并没有在杭州多作停留,他必须赶赴汴京。在那里,大宋朝廷将听取他的意见,制订真正意义的海外战略规划。同时,做为一个武进士,他也非常希望能够赶上朱仙镇讲武学堂历史上第一次“演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