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向前推数日。大宋元祐元年,辽大安二年春三月壬申(十五)。辽南京,子城,瑶池宫苑之中。辽主耶律洪基,带着他的妃嫔们,在此游玩。耶律洪基的脸上,近来始终洋溢着快活的笑容。实在是,从南朝运回来的商品,已经陆续运抵南京。耶律洪基旋即大肆赏赐。五院部、六院部,北院诸王、奚王等,人人得赏。就连草原上的阻卜各部首领,也闻风来朝。诸部纷纷朝贡,依圣宗之制,献马1770匹,骆驼330头,貂皮一万张,青鼠匹两千五百张,并献上西域美女三十三人。耶律洪基大喜,于是赏赐阻卜各部有差。而且,女真各部在听说了辽国发了财后,也在纷纷遣使来朝的路上。这让耶律洪基无比自满,深感自己赢麻了。诸部来朝,北院安定,南院士大夫们则围绕在皇太孙身边。大辽江山再次中兴。他身边的妃嫔、内臣,更是日夜吹捧。只说‘陛下改元以来,天下渐安,四夷宾服,万国来朝,可谓治道之极也!’。于是,耶律洪基就在这左右吹捧,和妃嫔们的温柔中,彻底沉浸于这大安二年的春天的盛世之中。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只要天下太平,一切好说。而且耳根子特别软,就喜欢听人唱赞歌,当年耶律重元,耶律乙辛就是靠着吹捧他,在他面前大唱赞歌,赢得了他的信任。此时,耶律洪基就坐在瑶池宫苑的一处凉亭中,看着在他面前,翩翩起舞,樱唇轻启唱着异域之歌的胡姬们。两个妃嫔,在他身旁,为他轻轻锤着肩膀,不时的说着恭维话。南京的春风,吹拂着凉亭前的一汪碧水,无数浮萍飘动,真是人间美景,身旁妃子身上的玫瑰香味,沁入鼻腔,让他飘飘然,不知在人间。“陛下……”耶律洪基正半闭着眼睛,沉浸在歌舞和妃嫔的服侍、吹捧之中。他身边亲信的大貂铛,杨兴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了凉亭前。耶律洪基睁开眼睛,看着杨兴,挥挥手让歌舞停下来,然后问道:“何事?”“梁相公乞陛见。”杨兴凑到耶律洪基身边,低声禀报着。耶律洪基一听,眉头就皱了起来:“梁相国怎又来了?”他很不喜欢如今的宰相梁颖,甚至可以用厌恶来形容,但却不得不任用他。原因很简单,需要团结汉人士大夫。而梁颖就是幽燕汉人士大夫中公认的‘忠贞廉洁之士’。当年,耶律乙辛权倾朝野,梁颖是朝中唯一一个敢和其对着干的大臣。耶律乙辛被赐死之后,梁颖因此拜相,并直到现在。杨兴低着头,答道:“除了梁相公外,杨相公也乞陛下召见。”耶律洪基听着,顿时皱起眉头来,不耐烦的问道:“说吧,还有谁?”“萧枢密也在。”“此外王学士、杨学士也都在。”耶律洪基听着,立刻让妃嫔、歌女们都退下去。等这些人走了,耶律洪基才问道:“梁相国他们还是想让朕拿钱出来,去赈济各地灾民吗?”自从南朝商货,陆续运抵南京。这些在朝中素有清名的士大夫大臣们,就天天在他耳畔嗡嗡嗡的劝谏着,请求他拿钱出来,赈济各地灾民。他们的理由也很强大——陛下岁得南朝三百万贯,宜当与民同乐,今天下穷困,愿陛下出内帑,以济天下。搞得好像他有很多钱似的。好吧,就算他真的有很多钱,可这些钱都是他的啊!凭什么平白无故的拿出来,去给南院的农民和北院的牧民?再说了自从耶律乙辛之乱后,他已经辛苦了好几年了。现在,终于拿着南朝的钱,摆平了北院部诸王贵族,也安抚了奚王们,就连女直也都要来朝贡。这大辽终于出现了中兴的兆头。这些大臣非但不体谅他,不称颂他的丰功伟绩。反而在这些大喜的日子,天天来烦他。一见面,不是诉说北院各部牧民的穷困,就是大说南院汉地百姓的艰苦。明明大辽中兴在即,国势日盛。这些家伙却偏偏在他面前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搞得好像大辽国势非但没有振兴,好像还日渐衰落了一般。让耶律洪基真的很没有面子。于是索性躲到了这瑶池内苑,讨个清静,不料这些人不依不饶,都追到了内苑来了。叹了口气,耶律洪基问道:“诸位髃臣,还是为了劝朕拨内帑的事情来见朕?”杨兴恭身答道:“回禀陛下,相公们言,乃是为了使南朝使耶律琚等日前所奏之事,来见陛下。”“哦?”耶律洪基眯起眼睛,仔细想了想,终于想了起来,耶律琚前些时日确实从南朝发回了上奏,说是什么在南朝看到了一种只要三四十钱一饼的茶叶,真可谓是物美价廉!所以耶律琚请求,从宋辽交子额度里,划拨个二十万或者三十万贯,用于采购那些茶饼。对此,耶律洪基表示:凭什么拿朕的钱,去买那些百姓吃的茶饼?真当朕的钱是天上掉下来的?“此事,外廷大臣是如何知晓的?”耶律洪基不快的问道。杨兴低着头,不敢说话。耶律洪基见着,也是揉了揉太阳穴,最后无奈的说道:“让诸位相公来此见朕吧。”终究都是宰执!哪怕他不喜欢其中的一些人,却也不得不捏着鼻子,以礼相待。“诺!”群臣很快就被带到了耶律洪基面前。宰相梁颖,率着群臣,规规矩矩的拜了两拜:“臣等恭问陛下圣躬万福。”“朕万福!”耶律洪基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假作不知的问道:“诸位爱卿,今日何故联袂入宫见朕?”梁颖拜道:“臣闻使南朝耶律琚前日上奏云:自南朝见有茶饼,一饼不过三四十钱,乞陛下拨交子以购;未知可有此事?”耶律洪基点头道:“确有此事。”梁颖当即上前,顿首匍匐:“臣乞陛下,可耶律琚之请,着其自南朝购其茶饼,以此茶饼为本,以赈天下灾民。”其他大臣纷纷拜道:“臣等乞陛下,可耶律琚之请。”耶律洪基听着,只能勉力维持着笑容,装作一副礼贤下士,愿听劝谏的模样。他的演技,算是辽国历代皇帝里最好的一个了。无论是耶律重元,还是耶律乙辛,都曾被他的伪装所迷惑。此刻,耶律洪基叹息一声,问道:“敢问诸位髃臣,这南朝茶饼,何时能赈灾了?”梁颖拜道:“启奏陛下,臣等所言,乃是以南朝之茶饼为本,以其市与阻卜、女直、高丽等,换来牲畜、粮食、布帛,以济天下。”耶律洪基一听,眼睛就亮了起来。赚钱的事情,他最喜欢了!于是立刻问道:“卿且试言之。”梁颖于是就将自己的想法,对耶律洪基和盘托出。效仿南朝的入中法和籴法。以从南朝采购的茶饼为本,收购阻卜、女直、渤海、高丽诸部的牲畜、粮食、布帛等。然后将这些物资,充入府库。府库有钱有粮,朝廷自然可以减免南面农民和北面牧民的负担。真可谓是一举两得!不得不说,辽国的士大夫们,商业思维也很强。耶律洪基听完,眼睛顿时亮了起来,问道:“相公此法可行吗?”梁颖拜道:“臣愿立军令状!”南朝三四十钱一饼的茶饼,梁颖当然知道,恐怕质量会有些差。但没关系,辽国因为地处北方,所以不怎么产茶。茶叶本来就是奢侈品。现在,南朝竟然有着如此廉价的茶饼,将之买回来,然后效仿南朝的入中法、籴法。拿着茶饼,当成一种等价物来使用。只要用合理的价格规定好,多少茶饼一匹马、一头牛,一块貂皮。梁颖相信,无论是阻卜人还是渤海人、女直人、高丽人都会跃跃欲试的。此外,南院和北院各部的豪族、地主商贾们也肯定乐意,拿着粮食布帛来换廉价的茶饼。如此一来,完全能实现‘民不加赋,而国用充足’。朝廷有了粮食牲畜,当然也就可以对百姓减税了。耶律洪基却是兴奋起来。但他想的和梁颖的想法,完全是两码事。“此事若成……朕岂不是能有更多钱了?”至于什么减轻百姓负担,轻徭薄赋?耶律洪基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会再和年轻的时候那么傻,去相信这些士大夫大臣嘴里说出来的那些冠冕堂皇的话。百姓是谁?真的是那些北院穷困的牧民?真的是那些南院无地的农民?不见得吧。所谓的轻徭薄赋,最后轻的、薄的都是地主士绅和部族贵族。真正能落到百姓手里的好处,少之又少。所以,耶律洪基也就不考虑这个问题了。他看向梁颖,露出欢喜的神色,起身走到梁颖面前,将这位他一直不大喜欢的宰相扶起来:“相公,朕之管仲也。”“此事,便交由相公来办吧。”“朕会给耶律琚下诏,拨二十万贯交子,先购入一些茶饼,看看效果。”“若是果然有效,朕自当在下半年,继续从南朝采买。”这个事情要是办成了。那么,他就可以坐享其成。至于赚到的钱粮?进了他的兜,就别想溜出去。……耶律琚的诏书,很快就通过快马,送到了汴京城。这个时候,刚好是狄咏所部,攻陷北件城的时间。耶律琚拿到了南京方面的许可,当即就派人通知了刑恕,将这个喜讯告诉他。刑恕闻讯,立刻来到都亭驿。这些日子,辽国使团上上下下,都和刑恕混熟了。实在是刑恕的交际天赋点满了。同时也实在是汴京城的糖衣炮弹太厉害了。哪怕是立场再怎么坚定的人,进了瓦子,看了女相扑的表演,习惯了徐婆昔等人的逢迎、服侍。任是再有英雄气概,也在温柔乡中化作了绕指柔。何况,这些辽人压根就没有什么气节可言——真有气节的契丹贵族,早就在耶律乙辛之乱中死的差不多了。所以,刑恕一到,辽国使团里的贵族,立刻就都来了。耶律琚将刑恕请进了自己的厢房,并请到了上首。然后,就对刑恕道:“今日,在下得了我大契丹皇帝陛下的旨意,陛下已许了二十万贯交子额度,用来采买舍人朋友的茶饼。”“这交子我等随时可以准备好。”“不知,舍人的朋友们的茶饼,什么时候可以送来?”刑恕闻言,当即笑起来道:“请贵使放心,在下的朋友们,最多一个月就可以将茶饼运入京中。”韩阶案现在已经了结。官家更是在数日前,委任了提举汴京水磨务的严守懃为权发遣成都府路榷茶、榷盐公事。现在,严守懃就等着交接了水磨务的差遣,便可以出发前往成都府。等他到了当地,成都府路诸州的陈茶、次茶就可以立刻开始收购。收购完成,半个月就可以运到京城。因是官家要的东西,所以可以采用纲运的方式。沿途一切商税,都可以免掉。所以,也就需要加个运费的成本。耶律琚听着,眼珠子一转,道:“既如此,那我等就放心了。”“就是……”耶律琚压低了声音,对刑恕拱手而拜:“有个事情,想请舍人帮忙。”“贵使请说!”刑恕不动声色的看向耶律琚。“愿请贵使,在国书之中,将茶饼价钱,稍微加一点。”“譬如说,价值二十钱的,就写成三十钱,价值二十五钱的就写成三十五钱或者四十钱。”刑恕听着,看向耶律琚,脸上的神色立刻变得精彩起来。他假作犹豫、迟疑:“这可不好办啊。”“国书文字,很难更改的。”“上上下下,有许多人都得摆平。”刑恕特意在上上下下和许多人这两个词上,加重了语气。耶律琚一听,立刻道:“舍人请放心,我等是绝不会让舍人吃亏的。”“其中好处,我等愿与舍人及舍人的朋友们七三分润?”刑恕沉默不语,手指却慢慢的敲着案几。很明显——得加钱。“在下说错了!”耶律琚立刻改口:“六四分润,六四分润。”刑恕看向对方。耶律琚这一次不再退让,坚决摇头:“最多只能如此了。”他看着刑恕:“舍人,总不希望,我等因为价钱谈不拢,做不成这买卖吧?”他很清楚,刑恕要卖的茶叶是谁的?不怕刑恕不肯答应。因为刑恕的软肋在他手中!刑恕立刻笑起来:“贵使言重了,言重了!”“就如贵使所言!”耶律琚笑起来,刑恕也跟着笑起来,一切尽在不言中。谁会和钱过不去呢?对吧!注:辽圣宗时期,规定了阻卜朝贡的数额。马1770匹,骆驼330头,貂皮一万,青鼠匹两千五百张。之所以定这个数字,是因为辽国和其他一切中原王朝一样,对朝贡者有回赐。回赐的价值,常常是朝贡之物价值的一倍甚至好几倍。比如党项人,就一直可以在朝贡贸易中,得到三四倍的回赐。于是,党项人是辽国最频繁的朝贡国。以至于辽国人不得不规定限制他们的朝贡次数,不让他们年年来薅羊毛。PS,现在草原上的阻卜各部没有共主。阻卜人已经被辽国人拆的七零八落。辽国还鼓励阻卜各部信仰不同的宗教。现在的阻卜人信什么的都有。比如王罕部落的基督教信仰,在此时就已经存在,王罕的祖父磨古斯的名字就是一个标准的基督教名字。(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