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只是他们经过的这条路上看到的情景,还有许多是他们根本看不到的。
但已大致能推断出,这次水灾怕是整个南方不少地方都受了灾了。
所有的大灾难,在任何时代来说,都是沉重且长远的伤痛。
对于活下来的人来说,这种伤痛会是他们一辈子的阴影,会影响着至少两代人。
因而灾后的重建工作,更是至关重要。不止是物质上的,更是心理上的。
整个南秦全部陷在了一片汪洋之中,城中幸存下来的人,以及参加抢救工作的士兵,全部驻在了城外十里外的高处。
一行人按照杜峰送来的信息上的指示,直接去了临时驻地。
驻地全是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帐篷,到处是小孩哭闹声,妇人的责骂声,男人的争吵怒吼声,锅碗瓢盆叮叮咚咚的声音。
纪子期等人到达的时候,正是黄昏,每处帐篷里都冒着煮饭的青烟。
因为天气潮湿,很难有干的木材,因此整个驻地均是呛人的烟。
帐篷里,南秦一众大小官员已等候多时,一见到黎渊,齐齐拜倒:“见过大皇子!”
“不必多礼!”黎渊扫视一下众人,正想询问南秦知府何在时,外面传来侍从的声音,“杜将军到!”
收到大部队已到消息的杜峰,刚从一个被完全淹没的村子里回来。随他一同来的还有杜康。
杜峰腹部以下湿漉漉的,浑身都是泥,下巴上有一圈不太明显的胡茬。
脸颊凹陷,双眼满是血丝,看得出至少有几日未曾好好休息过了。
见到纪子期的一刹那,那眼里突然亮了一下,看着她担忧的脸,唇角勾起,微微朝她颔首,示意自己没事。
纪子期有些心疼地看着他,这厮看来几日吃了不少苦,消瘦了不少呢!不过,嗯,还是很帅的,有种别样的颓废魅力!
她心中甜甜想道,又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去看掌珠,却见她斜飞的凤眼里也露出了一丝心疼的神色。
忍不住翻个白眼,我的男人,你心疼啥?
又转向杜康,轻轻一颔首。
杜峰朝黎渊一拱手,“大皇子,末将此身实在不雅,请给半柱香时间,让末将换身干净衣裳!”
“杜将军辛苦了!”黎渊拱手回礼,“请吧!”
杜峰很快就出来了,他径直走到黎渊面前道:“大皇子,时间紧迫,末将就直接先禀告灾情了。
南秦城十万人,受灾人数约七万人,目前死亡人数三千,重伤三千,轻伤一万。
南秦附近二十座村子二万人,其中十座村子全部被淹,估计生还者寥寥。
另外十座村子淹了一半,现正在抢救中,预估死亡人数五百,重伤五百,轻伤一千。”
听到此数据的黎渊震惊道:“本皇子前来的途中,收到南秦知府送到的最新消息,上面说南秦城受灾人数是五成。
本皇子心中也知,南秦知府所预估的受灾人数肯定是最低限度。
但他信中对周边村子被淹一事并未提及,居然有这么严重?到底是何故?”
他四下环顾,向着此帐中候着的一众南秦官员大声喝道:“南秦知府何在?”
那些官员互看一眼,无人出声。
杜峰道:“南秦知府已被末将扣押。”
黎渊皱眉问道:“何解?”
“当日南秦送消息出去的时候,确实只有城中五成人受灾。
南秦知府在灾情发生后,只略略安排了手下人将活下来的城中人转移出去,并派出了士兵进行抢险。
可知府本人却忙着转移自家外家及所有亲朋友戚友的财产,无暇亲自坐阵,指导救灾工作,对于将士们在救灾中发现的情况和问题也不及时处理。
在救灾的过程中,已有将士报告西边的水坝怕是有决堤的现象。
请知府大人派人过去查看,若有异,必须及时疏散那水坝附近的十村中人。
南秦知府并未及时做出处理,水坝果然在两天后决堤,淹没了那十个村子。”
杜峰语气沉痛,“末将等人赶来的前两日,在救人的过程中听到不少人的哭诉后,才知道了此事,便立马扣押了准备潜逃的南秦知府。
南秦知府一心为着自己的私事打算,下面负责抢险的人,自然不会尽力,这也是灾情如此严重的原因之一。
末将这几日虽加强了监管,只是人心早散一直不能聚拢,效果不太显著。
大皇子来的正是时候,那七千军力加入后,相信不出五日,便能完成全部的打捞工作。”
黎渊听到南秦知府竟然在此时不顾他治下的百姓安危,而只顾着自己的财产安全,气得脸都绿了,身上迸射出骇人的威严,“抓得好!竖子该杀!”
他铁青着脸扫过帐内的大小南秦官员,厉声道:“尔等之罪责原本应该立马判决,念在灾情严重的份上,准许尔等将功补过!
全力配合杜将军进行最后的打捞工作,若还有失职或不尽职,立斩不怠!”
那群人立马战战噤噤地应道:“是!”
纪子期心疼地看着杜峰。
自古文将与武将之间便有着天然的隔阂,他是武将,职位虽不低,却难以调动文官。
想必来这里的几日,定是给南秦各文官的阳奉阴违给气得不轻。
以他的手段,想要收服这群人不是难事,可时间紧逼,根本没有时间让他来收服这群人。
百姓的生命危在旦夕,这群文官还在心里打着自己的小九九,可以想像杜峰这几日的心里是多么地煎熬!
纪子期这一刻心里生出若这帐中只有他二人在该多好的念头,若如此,她定会将他搂在怀中好好安抚一番。
许是感受到了她的注视,杜峰微转过头看向她的方向,两人视线相汇。
已心意想通的二人,一切无须言语,尽在不言中!
杜峰顿时觉得这几日积累下来的戾气又消散了不少。
默默立在黎渊背后的掌珠,心中刺痛不已。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和她在一起的画面,两人的互动是那样的熟稔自然,好似已在一起了万年,对彼此的一举一动都了若指掌。
他的眼中除了她,其他的人,怕是都没法占据一点儿位置了吧。
连她来了想必都不知道,或者说,哪怕来了也不在意!
掌珠第一次对自己前来南秦的举动,产生了后悔之意。
她明着对纪子期说,自己还要争一争,实际上心里知道,她只是想让自己真的死心而已。
可当真地看到让她死心的画面时,她感受到的,居然是比心死还要痛苦的撕心裂肺!
她默默地垂下了眼睑。
因为帐篷有限,纪子期和掌珠被安排在了一个帐篷里。
此时此地,两人很默契地没有发表意见。
到了分到的帐篷,两人小歇了片刻后,同黎渊等人一起去附近一处小坡上,查看一下受灾的情况。
四周全是水,他们目前所身处的这片陆地,就像是海中的小岛一般,与外界隔开了来。
水中都是援救的小竹筏和小船,从此高处看去,全是一个个的黑点,上面的人模糊不清。
偶有看到竹筏或船摇摇晃晃,好似撞到了某物,又好似是被水中无数的手拉扯着,看得纪子期等人心惊不已。
杜峰沉声解释道:“水太深,原来的村镇均被淹在了底下,竹筏和船在行驶的过程中,必须异常小心。
因为不知道这一杆子下去下面碰到的会是什么,有时候会碰到一些巨大的石块撞翻,有时候是被拼命挣扎的人扯住杆子而拉翻。
更有甚者,是因为那地方等待救助的人太多,好不容易碰到去援救的竹筏和船,所有人都抢着往上挤,而导致翻船。
将士们面对凶狠的敌人不怕,面对明晃晃的大刀敢用身子去挡!
可面对一张张求生的脸,同家中亲人一样的脸,怎么也下不了手,因为而死去的将士已有一十二人。
末将不得已下了军令,遇人多者,先救老人妇孺,若有不遵循规则的灾民,杀一儆百!这才减少了将士的伤亡。”
正说话间,忽有一小船好似撞到了底下的礁石一般,左右摇摇晃晃两下,船上两人站立不稳,齐齐掉入了水中。
众人屏息看着这一切,不一会,有个小黑点冒了出来,好似左右环顾了一下,又猛地扎进了水里。
“他在干什么?”有一人惊呼道。
“他想救一同掉水的将士,”杜峰声音沉重,带着悲凉,“京城来的士兵大多不识水性,末将安排每船或每竹筏上,一南秦士兵配一京城士兵。
若再过小半盏茶时间还找不到人,这位南秦士兵就会自行离去了。”
“为什么?”刚刚惊呼那人问道。
杜峰痛声道:“因为一个人若沉在水底小半盏茶时间还找不到,已经凶多吉少了!再耗下去无意义!
还有更多有机会活着的人,等着他们去营救!”
所有人都屏息看着远处那一切,心中默默祈祷着。
很不幸的是,那南秦士兵沉沉浮浮几次,都未找到人,只见他立在水中静默一会,好似在为逝去的京城士兵默哀。
然后扶正翻倒的船手脚并用爬了上去,站起身子后,将手中的长杆,一杆子慢慢探下去,继续向前驶去。
亲眼目睹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自己面前死去的那种无力感,非常难受。
在场的一众人,心情十分沉痛,好似有块大石压在了他们胸口,难受得无法呼吸。
“若是用绳子绑住呢?”纪子期突然开声道。
“绑在船上,还是将两人绑在一起?”一怔之后,有人问。
纪子期道:“不是,是用足够长的绳索绑在大树上。”
刚说完,杜峰立马道:“我马上安排下去!”
两人眼神一交汇后,杜峰点点头,招手唤来杜康交待了两句后,然后同黎渊道:“大皇子,末将先下去安排!”
黎渊点头表示同意。
那边杜峰指挥着众士兵进行着最后的抢险打捞工作,这边纪子期等人则开始巡查各帐篷的情况。
居住条件简陋,天气闷热潮湿,蚊虫又多,极易造成疫症。
之前虽纪子期提醒过杜峰,严令众人必须喝煮开的水,但在人手不足的情况下,这种事哪能百分百监督到位。
于是纪子期便向黎渊提议,趁粮食和药材还未到,先进行一番排查,将身体有异常状况如发烧上吐下泄的单独隔离开来。
晚上用完膳后,纪子期决定先到驻地转一圈,刚出帐篷没多远,就看到一个瘦小的老妇人拎着桶水,颤颤微微从她面前经过。
“婆婆,小心!”纪子期看着那老妇人脚下一个踉跄,惊呼出声提醒。
那老妇人踉跄两下后站稳,抬头朝纪子期的方向看来,张开无牙的嘴笑道:“谢谢你啊,小哥!”
纪子期小跑两步,来到老妇人身边,“婆婆,您住在哪儿?我送您回去吧!”
“不用麻烦你了,小哥。”老妇人慌忙拒绝,“老妇家就在前面,很快就到了!”
“没关系,婆婆,我正好也没事。”纪子期一把抢过老妇人手中的木桶,桶里的水不是太多,拎起来不是太吃力。
然后笑着对老妇人道:“婆婆,是那家吗?”
“是,是的,”老妇人不停搓着手,带着几分惶恐不安,“哎,小哥,真是太麻烦你了,你真是个大好人!”
“不用客气的,婆婆,顺手而已,”纪子期边走边聊,“婆婆,家里就您一个人住吗?”
“不是,还有老头子,老妇小孙儿和小孙媳妇,”见她问起,老妇人很高兴地将家里情况一股脑说给了纪子期听,“老妇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女儿们嫁到外地去了。
有三个孙儿,都成了家。儿媳妇是外地人,上月她爹七十大寿,儿子儿媳和两个孙儿孙媳妇几家子,过去祝寿了。
小孙媳妇那几天身子不适,老妇儿子不放心家里只留下老妇和老头两人,将小孙子和小孙媳妇留了下来。
这不,哎,就遇到了这等事!我儿一大家子怕是不知道有多担心呢,这消息也送不出去。
老头子受了伤,小孙儿小孙媳妇也受了伤,不过好在都是轻伤,性命无忧,过几日就好了。”
老妇人继续唠唠叨叨道:“说起这事儿还真是得感谢杜将军,若不是他一来就抓了那个狗官,又立马派兵去村子里搜救,老妇家这几口人就算不被淹死,也会被饿死了。
就算有人说他冷血无情,老妇也支持他多谢他!”
纪子期装作无意问道:“为何会有人说他冷血无情?到底发生过何事?”
老夫人叹口气:“说起来都是这水灾的错,哪能怪得了杜将军?老妇被救的那一日,是杜将军亲自带的人去的。
当时杜将军命人大声喊道,要被困的人排好队,老幼妇孺先走,分批运走!
结果没有人理会,大家都想活命,争先恐后,拼命挤过去,不少人因此受伤!
老妇家三人为了护着老妇,被疯狂拥挤的人群踩伤了。
杜将军见劝说了许多次都无效,直接命人将挤在最前面的一个粗鲁的大汉扔到了水里。
那大汉的两个兄弟不依不饶,大声叫唤:‘士兵杀人啦!士兵杀人啦!’
杜将军本来站在船头,听到此话,一声不吭,直接飞起,左右各一脚,将两人踢到了水里。
所有的人立马被镇住了,不敢再吭气,那些个先前挤得凶狠的汉子,老老实实地自动排到了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