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努力做一个踏实可靠的儿子,但父亲对他的努力一日一日毫无表示的时候,他难免内心焦虑。不敢表现给父亲,只有写文章,给好友们写信,以各种角度去阐述自己:在时代战乱频仍的冷酷与自己的不能成就之间,他对于命运表现出最清醒的失望。在他之前的许多时代里,成为神仙,长生不老都是人生最值得追求的目标。但他非常神经质地一遍遍指出,不是的。生长,衰老,时间的流逝,繁华的凋落都是不能避免的规律。建安五年的官渡之战,曹丕在行军途中种下一棵柳树,十五年后,当他再次经过这棵树的时候,那棵柳树已经修枝翠干,柔条婀娜。但曹丕,十五年过去,除了皱纹眼袋和白头发,似乎什么也没有得到,他“感物伤怀”,写了一篇《柳赋》。他甚至在《典论·内诫》里回忆起建安十年,曹操打败袁绍后,他们占领袁家的情景。他带着战胜者的耀武扬威起笔,落笔却变成了繁华已逝、物是人非的一点震动——“上定冀州屯邺,舍绍之第,余亲涉其庭,登其堂,游其阁,寝其房,栋宇未堕,陛除自若,忽然而他姓处之。”
心里对于人生失望透顶,日子过得倒也挺快活。曹操带着曹植征讨四方留着曹丕守城的时候,他没少“惹事”。看上了钟繇收藏的一块玉玦,专门托曹植找关系要来,看见皓齿丹唇、芳声清激的美女孙锁跳舞,也要向好友繁钦描述一番。至于组织文名在外的文友们去西园夜宴,更是最平常的事情。
这大概就是后来人称赞的城府,说他能够“矫情镇物”“暗自砥砺”。总之心里想着什么,脸上一定看不出来。而曹植,依然做着父亲最宠爱的儿子,他甚至觉得,自己应该有一种特权,那是属于天才的目空一切。所以他饮酒而没有节制,甚至喝多了乘车开司马门,行驰道,犯了门禁,目空国法。他也不耐烦花工夫约束家人,以至于老婆穿错了衣服被父亲发现赐死,而自己却毫不知情(知道了大概也觉得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建安二十二年,在喜爱与信赖,在才华与可靠中间,曹操终于做出选择:曹丕成为魏王太子,曹操未来的继承人。曹丕那天终于绷不住,抱着曹操的臣属辛毗的脖子笑说,辛君辛君,你知道我有多高兴?
但他没有高兴得太久。当你得到一些的时候,就要失去一些,这是人生最朴素的道理。建安二十二年,发生了大瘟疫,疠气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在这一年里,那些曾经陪伴过他的文友们,徐幹、陈琳、应玚、刘桢,都死了。作为前途大好的魏王太子,曹丕终于可以不用掩藏他对于命运的悲观。他给王朗写信说,“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那时候的人,对于死后的世界依然有浪漫乐观的幻想,认为那会是一个比此生更美好的世界。而曹丕,他好像扒着前汉那些坟墓里画满升仙壁画,在棺材上铺着引魂幡的人的耳朵上神经质地大喊,死了就死了啊!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会有了!
后来,他做了皇帝,在这件事情上变本加厉,曹丕登基为皇帝的第三年,黄初三年的冬天,他颁布了一道《终制》,对自己死后的陵墓做了一番安排。但在这时候,他非常不合时宜地抄袭了《吕览》——吕不韦对别人冷酷的观察却被曹丕用在了自己身上。于是你看见一个开国皇帝在帝国肇始的第三年,写下这样一句话:“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也。”
凌厉直白,触目惊心。以前的皇帝,总想着要活万岁,长生不死,传国玉玺上盖着“既寿永昌”,好像如此一来他们的国家就能百代千代无穷无尽地传承下去。而曹丕,带着一脸冷笑说了一句——醒醒,别做梦了。
他有多相信死亡与朽坏不可避免的到来,他就有多痴迷于文字的不朽。比较才华总是输的时候,他只有咬紧牙关写下去了。他写了一部论文集子《典论》,介绍自己,谈论文章的标准,也谈论为政理家的道理,还有当世流行的“都市传说”。写得好不好他不想知道,他自己觉得好就行了。借着皇帝的权力之便,他把它们广为传播,甚至用素帛抄了一份,作为国礼送给了东吴大帝孙权,又用纸抄了一份给东吴老臣张昭。他还组织一帮人编了一套叫《列异》的鬼故事,是最早的类书。
不过,最让他耿耿于怀的,依然是在建安二十二年邺城的大瘟疫里陆续凋零的那些天才特出的文友们。他一次又一次地写信给好友吴质回忆他们一起游园的美好过往。他们设弹棋,戏六博,挤挤攘攘坐着一辆车,在轮子咣当咣当的滚动中间无话不谈。在花园里,浮瓜沉李,从早到晚,直到清风夜起,悲笳微吟。现在,他们都死了,但他还是清晰地记得他们无可替代的个性与文笔。他说:
而伟长独怀文抱质,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可谓彬彬君子矣。著《中论》二十余篇,成一家之言,辞义典雅,足传于后,此子为不朽矣。
德琏常斐然有述作之意,其才学足以著书,美志不遂,良可痛惜。间者历览诸子之文,对之抆泪,既痛逝者,行自念也。
孔璋章表殊健,微为繁富。
公幹有逸气,但未遒耳,其五言诗之善者,妙绝时人。
元瑜书记翩翩,致足乐也。
仲宣独自善于辞赋,惜其体弱,不足起其文,至于所善,古人无以远过也。
徐幹、应玚、陈琳、刘桢、阮瑀、王粲。这六个人,加上一个比他们更加年长的孔融,就是后来认为的“建安七子”。这一个时代里,对于世界的认识、对于人类情感以语言表达的边界,以他们为最杰出的榜样。
他虽然没有提名自己,但是作为他们的提名人,他狡猾却又无私地把自己摘出了这场“文人相轻”的比对,对他的才华横溢的朋友们做出了善意又公正的评价。
时常失眠,心口不一,征战操劳,曹丕并没有活得很久。黄初七年,差不多四十岁的时候他就死了。魏明帝曹睿虽然在父亲曹丕面前常常装聋作哑,却依然是最了解父亲的儿子。他继位之后的第四年,太和四年,曹睿命人将曹丕的《典论》刻石立在孔庙和太学门外,作为曹丕可以比肩古代最杰出学问家的证据。曹睿给父亲定了一个谥号,“文”。
曹丕心里清楚,在以后的许多世代,他都会被不留情面地与曹植放在一道比较。他也大概晓得,自己也许会被曹植光耀万丈如同太阳的光辉遮蔽。不过,最早的文论作者,最早的七言诗作者,最杰出的散文家,第一部类书的主编……他在自己能够做出努力的地方都留下了痕迹。作为“建安七子”共同的朋友,提到这个时代,也一定会提到他。某种程度上,这就是历史给予他的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