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远远很无语地望着面前的高冠道人。
不知为何,总觉得他的模样有几分眼熟。
这位天坛圣子年纪在三十到四十之间,面容清俊文弱,皮囊生得是挺好,就是那副高高在上、生杀予夺的模样,着实是十分欠教育。
官兵们亮出了兵刃,涌进院中,将桑远远四人团团围住。
“天坛的人?”幽无命挑着眉,漫不经心道。
官兵将领目光微凝,盯住了幽无命的战甲:“幽州军人?算你倒霉了!要怪,就怪自己运气不好,管了你管不起的事情。”
幽无命愣了一下,然后发出了一串轻而低的笑声:“……这世间,竟还有我幽无命管不起的事么。”
“幽无命?!”
就在对方瞠目愣神之时,只见幽无命像一只大黑蝶,轻飘飘地掠了起来,旋身、闪逝、出刀。
他落回了原处,低低地压着刀,一溜血珠汇聚到刀尖,垂落,次第敲击在砖石地面上。
他垂着头笑。
根本不必确认战果。
这么装逼的动作,被幽无命做出来,居然有种水到渠成、理所应当的味道。
桑远远被他狠狠地帅到了一下。
她抬眼去看,只见那里三层外三层的天都官兵,已齐齐捂住断掉的脖颈,难以置信地吐着血,一个接一个软倒在地。
噗通、噗通、噗通……
几个呼吸之间,还能站着的,便只剩那个彻底傻掉的天坛圣子了。
幽无命慢悠悠转过身,拂了拂袖口,歪着眼睛,慢条斯理地说道:“秦州王有个胞弟,名叫秦玉池,听说体弱多病,隐世多年。原来隐在天坛,做了天坛圣子?”
听他这么一说,桑远远顿时醍醐灌顶。
难怪看这人十分眼熟!
他的容貌,和秦无两、秦无双兄妹十分相似,只不过年纪和打扮相差甚远,一时才没想起来。
天坛圣子中,居然还有王族?
原本在桑远远的眼中,天坛就是个玄学机构,观观星,卜卜运,号称能够与神鬼通灵的天坛圣子们,不过就是拿公家俸禄的神棍罢了。
后来,她知道自己魂穿异世的事情极有可能与天坛有关,才开始对这个组织留了心。
今日意外发现幽无命战死天都的这段‘原剧历史’,居然就记载在一枚天坛圣子遗落的碎镜之中,这件事更让她清楚地意识到,天坛极不简单,这一切的背后,必定黑幕重重。
纵然如此,在知道眼前这个圣子竟是王族时,桑远远仍是吃了好大一惊——天坛历代并无实权,圣子们深居简出过得清苦,只在王族婚嫁、成年仪典上出现,送上祝福。就算再落魄的王族,也不会沦落到天坛去。
除非他早已知道天坛水很深。
“幽、幽无命?你是幽无命?!”这位天坛圣子发现自己的护卫竟被一招秒杀,清高傲慢的神情顿时彻底破裂,“你、你可以杀我,但动手之前,最好三思——天坛,不是你招惹得起的存在。”
桑远远:“……”好羞耻中二的台词。
幽无命把大黑刀往砖里一插,手拄着刀柄,笑得直不起腰。
天坛圣子秦玉池迅速退了两步。
幽无命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回头看。
“越过那条线,你会从这里,断成两截。”幽无命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平平地照着秦玉池的腰间比划了一下。
秦玉池脸色一变,回头望向地面。
便看见官兵的血很诡异地在他身后的地面上圈了一个圈。
“幽州王!我劝你不要和天坛作对!”秦玉池色厉内荏,“你放了我,我可以当作这件事没有发生过!”
桑远远和幽无命对视一眼,瞬间读懂了对方的眼神——这圣子,怕是用钱买进去的。
再结合他偷偷摸摸带着碎镜回秦州,返程途中东西丢了也不敢大张旗鼓地找,找到了还要杀人灭口的行径来看,十有八九,他是私底下在做这些事情,根本就不敢让天坛知道。
所以……
桑远远有理由怀疑,正是这秦玉池偷偷带着‘预知之镜’回到秦州,让秦州王看了什么,之后,秦州王才会祭出了供奉在祖庙千余年的金贝,让秦无双带着这份天大的嫁妆参加韩少陵的定妻宴。
所以,秦州王通过这预知之镜,看到了什么?
桑远远的心脏‘怦怦’直跳,道:“把他拿回去,细细地审!”
幽无命夸张地作了一揖:“遵令!”
桑远远:“……”
秦玉池转身就想跑。
这个人身上一丝修为也无,幽无命随手敲晕了他,像拎一只小鸡崽一样拎在手里,然后冲着曲芽儿姐弟偏了偏头,淡声道,“去,把镜子找出来。”
幽无命是个很怕麻烦的人。
若是叫秦玉池交出东西,他必定不甘愿,又要扯东扯西聒噪个半天。
干脆就打晕了,让见过碎镜的曲家姐弟去替他做事。
因为心中燃烧着仇恨的烈焰,所以姐弟二人并不怕这些尸首和满地的血。他们四下一找,很快,就吃力地拎着一只箱子回来了。
到了面前,将箱盖一掀,便看见满箱都是亮闪闪的金银珠贝。
曲芽儿抿着唇、红着眼,在那一堆金灿灿里面扒拉了一会儿,取出了一枚三角形状的小碎镜,交给幽无命。
“正是此物。”曲芽儿捧着小镜,强忍着伤悲。
就是这么一面干干净净的小镜子,却已染满了一村人的血。
幽无命伸出两根长指,拎过碎镜,偏了偏头,道:“动作挺快,喏,那些东西便赏你们了。”
桑远远了然一笑。
方才他让这姐弟去拿东西时,她就心有所感,猜到他要把那些金银送给他们。
幽无命是个恩怨分明、赏罚也分明的人。曲芽儿为他做坟立碑,一心为他求平安,这份心意他虽然不会回应,但也绝不会轻贱。
正因为曲芽儿有这样的心意,机缘巧合之下,又让桑远远发现了重要线索,也算是无意之中立了个大功。
如今全村被屠,姐弟二人留在这里凶多吉少,想要活下去,必定得远走他乡、隐姓埋名。有了这些金银,至少便有了安生立命之本。至于前路究竟如何,那便各凭造化。
幽无命,向来是这么一个行事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的人。
桑远远心中感慨,望向幽无命的眸光中又多添了一重温柔。
“桑果,走了。”
幽无命抓着昏迷的秦玉池,揽住桑远远,跃上短命后背,向着幽州方向飞驰而去。
到了平原上,她偷眼看他,嗔道:“有人愿生死相许呢。很得意吧?出手这么大方!”
幽无命吓了一跳,正色道:“才没有,别瞎说。”
她瞥他一下,目光幽幽地飘向远方:“幽无命,你送我的聘礼,有那一箱子宝贝值钱么?”
幽无命‘噗哧’笑出了声:“想什么呢小桑果!我砸锅卖铁,也要凑它几十车金子给你做聘礼!那一点点东西算什么!”
桑远远吃惊地回眸看他。
这个男人倒是从来不瞎说大话,都能具体到数量了,那便是真正会这么做。
几十车金子?
那可真是砸锅卖铁了。
她不禁有那么一点点心疼他,正要张口说话,便看见这个狗男人得意地眯起了眼睛,笑吟吟地说道——
“岳父那样的人,岂会容得旁人议论他卖女儿换金子?看着吧,他必定会带上金贝,到秦州,把这些钱全买了灵甲,当作你的嫁妆送回来!”
桑远远:“……幽无命你还要不要脸了!”
“有媳妇就行了,要脸做什么。”他坏笑着,把她揽得更紧。
憋了一会儿,他憋不住了,神秘兮兮地凑到她耳旁,道,“小桑果,你信不信,这秦玉池,能换回几十车金子都不止!这才是个金疙瘩!”
桑远远:“……所以几十车金子都是这家伙为你贡献的,而你自己出的聘礼,便是一口铁锅就对了?!”
幽无命黑眸一闪,立刻指着远方:“小桑果你快看!那里有一群羊!”
羊,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多得是牛和羊!
“别给我转移话题!”她气咻咻地回身,揪住他的衣襟。
正待嬉戏打闹,忽然想起了那只容不得幽无命开心快乐的偶人,二人急忙收敛了心神,不再乱动。
过了一会儿,两个人都冷静了下来。
“碎镜呢?”她问。
幽无命道:“我收着,在我把里面的夭蛾子弄清楚之前,不会让你碰到它。”
桑远远缓缓点头。
毕竟,她当初出事和天坛脱不开干系,碎镜既有这般神秘的力量,谁知道会不会又对她造成什么影响?
“先回。”
心中惦记着碎镜与人偶这两件大事,幽无命快马加鞭,赶往幽州,把短命跑成了一只陀螺旋风。
这一路上,秦玉池共醒了三次,每次刚一醒,便被幽无命重新敲晕。
进入幽都时,秦玉池又一次醒了,却继续假装昏迷——再敲,脑袋上全是包了。
踏入王城,看见阿古已率着幽影卫,早早守在那里等候。
幽无命把秦玉池扔给了阿古,道:“事无巨细,拷问清楚。”
“是!”阿古那张平时看起来略显憨厚的大脸上,立刻浮起了狰狞凶恶的笑容。
桑远远瞅了一眼装晕的秦玉池,心中不禁有几分同情——就连东州派来的死士也能被阿古撬开嘴巴,何况区区一个秦玉池。估计天黑之前他就能把小时候尿炕的事情都交待得清清楚楚。
秦玉池发现不妙,赶紧睁眼大叫:“幽州王!你不能这样对我……我要是出事,秦州和天坛都不会善罢甘休!”
幽无命眼风一掠,阿古扬起手刀,再一次敲晕了这位王族圣子——阿古清楚得很,主君要的可不是这种颠三倒四啰里八嗦的口供,得整理得清清爽爽,一眼看出重点梗概才行。
打发了这位天坛圣子,幽无命带着桑远远,径直回到了他的寝宫。
他跳到青玉大榻上,盘着膝,从腰间取出了那枚碎镜。
“果子,离我远点。”他把桑远远赶到了窗边的长榻上,然后凝视着手中的预知之镜。
“小桑果。”他凝视着碎镜,道。
半晌,面无表情地歪了歪头。
“我。”他微皱着眉,掂着它,很不耐烦地说道。
半晌,他换了个姿势。
“偶。”他冷声道。
又过了一会儿,仍没什么动静。
“嗤,”他笑道,“神棍的玩意。不灵。”
他随手把那枚碎镜抛到了青玉枕后面。
桑远远走向他。
走到半途,他竖起了手:“等,我再看看。”
纠纠结结地,又把碎镜捡了回来。
“短命。”他道。
“阿古。”
“小八。”
依旧一无所获。
桑远远停在半途,犹豫片刻,建议道:“你心中想着韩少陵,试一试。”
幽无命下意识地吊起了眼睛,正想大放厥词,忽然想起了什么,眯了下狭长的眼睛,笑了。
“好。”他说。
他懒洋洋地闭上了眼睛,挑着唇,不屑道:“韩少陵。”
半晌,眉峰忽地一蹙。
旋即,双眉越皱越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