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云州王云许洋的霎那,桑远远的眼睛不禁微微一亮。
他非常年轻,皮肤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眉毛和嘴唇都淡淡的,极瘦,坐在木轮椅上,披着一件纹了金线的丝质黑袍,正伏在高高的案桌后面认真地看公文。
好一个病弱美少年!
“姐?”云许洋听到动静,抬起了头。
二人自幼失怙,云许舟长姐似母,进弟弟寝殿是从来不打招呼的。
“小洋,来。”云许舟道,“让凤果看看你的病。”
云许洋摇头苦笑:“姐,还没死心哪?有功夫替我寻医,不如赶紧把那虐杀女子的狂徒给抓了,以免更多人受害。”
云许舟欣慰道:“小洋近日当真是长大了。第一次开始做事,也不要太劳累,顾好身体才最要紧。”
“睡不着,”云许洋道,“又死了一个,仍是一边被玷辱,一边活活掐死的,身上全是锥扎的伤,同样的手法。”
闻言,云许舟眉间顿时染上一抹厉色:“又有新的受害者!”
云许洋叹了口气,将手上的卷宗隔着案桌递了过来,云许舟立刻接到手上看了起来。
匆匆扫过一眼,云许舟抬起眼睛,怒而拍桌:“灭绝人性!丧尽天良!最可恨的是,每次总有人替这凶徒善后,将线索尽数消灭,寻不到一点蛛丝马迹!有这般好本领,竟是为虎作伥用的么!”
她回过身,施了个拱手礼,道:“我有急事出去一趟,小弟就拜托凤果妹妹了,有什么问题只管问他,不必与他讲什么虚礼,叫他小洋便可。”
她望向云许洋:“凤雏你认得,这位是她妹妹凤果,通医理,她让你做什么你便老实照做。”
说罢大步踏出寝殿。
云许洋从满桌案卷中抬起了俊秀的脸庞。
视线落到桑远远脸上,目光顿时微微一亮,唇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后知后觉地说道:“好,我必全力配合凤果姐姐。”
幽无命的脸又冷了三分。
云许洋笑吟吟地望向桑不近:“凤雏姐姐好!”
又转向幽无命:“这位哥哥是……”
幽无命用恶狼望向小绵羊的眼神盯了他一眼,薄唇微挑:“叫姐夫。”
“哦,姐夫好。”云许洋乖顺地垂下了头。
幽无命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懒懒散散上前两步,坐到了案桌上,拿起云许舟方才拍在桌上的卷宗,饶有兴致地挑着眉看了起来,津津有味的样子。
见他自己找到了事做,桑远远便上前推动木轮椅,把云许洋送到了云榻上。
少年有些害羞,垂着头,耳朵尖微微发红。他利落地爬上云榻,自己搬动无法动弹的双腿,端端正正地躺了,颇有三分局促的样子。
他忍不住看了桑远远好几次,脸上的笑容愈发羞涩。
“果姐姐,你真好看,我从未见过像你这么好看的女子。”声音有一点点发飘。
桑远远一怔,望向他,见他笑弯了一双眼睛,看不见眸中的光。只看那脸庞与笑容,倒满是少年人单纯无邪的样子。
她便也笑道:“小洋也生得十分漂亮。”
云许洋是有修为的,很低,灵隐境二重天。
桑远远让他放松心神,不要有任何下意识的抵抗。
云许洋点头应下,乖乖地闭上眼睛。
桑远远拉过一张大木椅来,静心入定。
云许洋属水,水属性的修行者,灵蕴是黑色——与想象中有些不同,没有接触玄幻世界以前,桑远远以为水属性会是白色或者蓝色。其实玄水是黑色的。
桑远远端详着云许洋的轮廓,发现仿佛有一层血雾笼罩着他,看不分明。
她心中暗想,定是这血雾有问题。
思忖片刻,她召出一朵太阳花,编织了细细长长的‘海带’,小心地操纵着,探入了云许洋的轮廓之中。
‘海带’一进去,桑远远的感知便随之进入了云许洋的肌理中,眼前霎时分明。
只见云许洋的灵蕴之中,夹杂了丝丝缕缕的赤色,似是火毒,又完全不一样。它们已经与云许洋的灵蕴彻底融合在一起,向着心脏处密密地聚去,乍一看,他的心脏就像是被无数狰狞的血丝裹住一般。
这些血丝蠕动不止,不断吞噬着他的生机。很像寄生虫。
她指挥着‘海带’靠近。
甫一接触,那些赤色细丝便猛地窜起来,像蛇信一般扎进‘海带’中,咕唧咕唧将它侵蚀殆尽。
桑远远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得了这样的‘病’,任何灵丹妙药进入腹中,都会第一时间被这些诡异的血线给吞噬,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难怪都说这是诅咒。
桑远远思忖片刻,又编织好几条海带叠在一起,小心翼翼地探向云许洋的心脏附近。
那些赤色细线立刻就被吸引了,它们像是盘距在他体内的蛇一般,高高昂起了脑袋,循着食物的味道,将前端探向桑远远递过去的‘海带’。
云许洋的身体开始颤动,显然这些赤色细线的活动会给他带来剧烈的痛苦。
他抓住了桑远远放在云榻边上的手,把她捏得隐隐作痛。
桑远远凝聚心神,排除干扰,慢慢让‘海带’与那些赤色细线碰到了一起。
一阵带着恶心感的灼痛袭入脑海。她强行按捺,等到‘海带’前半段被赤线团团缠绕住时,她将这段被污染的‘海带’陡然往后倒卷,迅速把它团成一团寿司的形状,用一圈圈灵蕴把那密密的赤色细线团给包裹在了‘海带’中心。
一旋、一抽。
‘海带’离开了云许洋的身体,她立刻再扔出一朵大脸花,用脸盘子接住了这团诡异无比的海带卷。
大脸花的花盘上立刻密密地沁出青色凝露,只听‘滋滋’声不断响起,海带卷迅速被那赤色细丝腐蚀吞噬,它们扭动着,向着花盘发起了攻击。
“这什么东西!”桑不近的脸更绿了三分。
闲闲坐在案桌上的幽无命扔下案卷,一掠而至,途经一根玄冰柱时,随意地反手一抓,从冰柱上拆下了一块四四方方的玄冰冰核,掌心青光闪过,木灵渗入,冰核立刻呈现出了木头材质,瞬间变成一只冰木盒子。
幽无命手一扬,冰木盒子干脆利落地罩住了那团蠕动的赤色细线,将它封在正中。
他眯起了狭长的眼睛,将这只盒子托到面前,歪着身子仔细打量。
“啊……”云榻之上,病少年发出了低低的叹息,“果姐姐真的好厉害!我太喜欢你了!”
他想起了什么,猛地垂下头一看,急急松开了桑远远的手,连声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方才只是疼极了,才拉了你的手。”
“无事,不必介怀。”桑远远收回了手,偏头望向幽无命手中的冰木盒。
“姐夫肯定会生气的。”他声音低低地说道,听着很有几分沮丧,“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拉果姐姐的手。”
闻言,桑远远心头浮起一丝怪异的感觉。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背和指节,只见几道指痕赫然在目。
“小事罢了,无需介怀。”
她把手缩回了衣袖中,上前查看冰木盒中的异物。
“从未见过这种东西。”桑不近慢慢摇着头,“交给御医看一看,说不定能有发现。”
云许洋已推着木轮椅悄无声息地挪了过来,一只苍白瘦弱的手轻轻拽住了桑远远的衣袖,他低低地,关切地说道:“正好让御医给果姐姐看一看。”
说罢,用一种心领神会的,二人之间留着小秘密的眼神看了看她收在袖中的手。
幽无命阴沁沁的视线飘了过来。
云许洋的眼神微微一慌,垂头道:“姐夫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弄疼果姐姐的,你千万不要怪果姐姐,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我不该乱拉果姐姐的手,要怪就怪我,千万别生果姐姐的气。”
幽无命阴恻恻的目光落在了桑远远的袖口。
云许洋又道:“只是拉了拉手而已,姐夫一定不会那么小器吧?”
桑远远将自己的衣袖从云许洋手中扯了出来,轻轻撩开袖口,把手伸给幽无命。
“喏,就这么点小事。”她冲着他,撒娇般地说道。
不待幽无命发作,她紧走几步倚在他身前,转过头,居高临下睨着木轮椅中的云许洋,缓声说道——
“我知你身体孱弱,被摄政王宠得紧,习惯了被人捧着围着护着,性子娇纵些,痛了便下意识地抓人,这情有可原。”
云许洋脸色微变,委屈地张了张口。
桑远远并不给他机会说话,继续说道:“但身为男儿,且是一方州国名义上的主君,竟为一点小事这般腻腻歪歪,含沙射影,这像什么样子!做男儿,大气些,学学你姐!”
幽无命眼中的杀气给吓得缩了回去。他转动着黑眼珠,瞟了桑远远一眼,摆出一副很大气的表情。
云许洋猛地把木轮椅旋了一圈,背过身,瘦削的肩膀重重起伏。
“我只是关心你罢了。男女授受不清,我怕姐夫生气,所以为你解释几句,我只是,我只是……”
桑远远道:“只是火上浇油,雪上加霜。”
云许洋猛地又转了回来,一双眼睛通红通红,恨声道:“我要歇息了!”
桑远远一手一个,拉着桑不近与幽无命,离开了云许洋的寝宫。
桑不近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小妹为何这般生气?这孩子不是在向你道歉么?你怎就不能原谅他?”
“我没有生气。”桑远远叹息,“我已原谅过两次了,他还要‘道歉’,那就不叫道歉,而叫挑事。他倒也没什么大的恶意,就是下意识地想让幽无命不痛快罢了,若是纵容着他,后面必定还要得寸进尺。”
桑不近也不是蠢人,略微一回味,眉头重重皱了起来:“云许舟旁的都好,就是太娇惯这个弟弟了,回头我好好说一说她。”
桑远远轻轻摇头:“这样的小事没有必要,说出来,只会惹得云许舟不痛快,觉得我们太小心眼。”
桑不近眉毛一拧,只觉如鲠在喉。
“虽是小事,可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他道,“小事不教,难道放任他弄出大事才教么!”
桑远远叹息:“大事,或许已经来了。”
闻言,桑不近吃惊地望着她。
她却已转向了幽无命,问他:“你发现了什么?”
幽无命轻轻挑了下眉毛,怪异地看着她:“小桑果!你是不是钻进我心里面的蠹虫?我只字未提,你竟已察觉了么!”
她微笑道:“我是钻进了你的心里,但我不是蠹虫。”
幽无命呼吸一滞,眼神飘忽:“当着外人的面瞎说什么!”
“哥哥又不是外人。”桑远远嗔道,“有什么好害羞。幽州王脸皮这么薄的吗?”
幽无命:“……”他觉得自己是真的栽透了。
桑不近悲愤地吞下了热乎乎的狗粮,恨恨地瞪着幽无命。
幽无命颇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将一直拿在手中的卷宗递了到了桑氏兄妹的面前。
桑不近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接。
“别碰。”幽无命‘刷’一声把卷宗移走,道,“用眼睛看,看看有什么问题。”
桑远远和桑不近对视一眼,凑上前去。
这一页上,记录的正是那位受害女子被杀死的经过。
仵作写得很详细,尸身的每一处伤,以及推测出的整个行凶过程,惨案的情景历历在目。
凶徒极为残忍,将女子掳到了无人的破庙中,先是将她打到动弹不得,用锥扎得她遍体鳞伤,待她奄奄一息之时,将她玷污,掐死。
桑不近眉头紧锁,越看越怒,与方才云许舟的反应如出一辙。
桑远远的目光却是落向了卷宗的左右两侧。
卷宗都是用木刻的,便于长久保存。此地天寒地冻,翻开久了,木书上便会凝一层白霜,手指摁上去,留下湿指印,清晰鲜明。
这一页木书上,已凝了厚厚一层白霜,白霜之上,留下少少几个指印。
她的心头微微一跳,道:“所以在我们到来之前,云许洋手中的卷宗一直没有翻动过,而是一直停留在这一页。我们进殿的时候,他看得十分专注,这说明,他反复在看这一页。”
这一页里,每一行字都仿佛沁着血。
方才云许舟拿起来,只草草掠了几眼,便愤怒地放下卷宗,出去捉拿凶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