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婚姻,现在的确不是他周府或者李府说了就能算的了。”
老兵:“……”
莫少珩又道,“准备准备,真正的麻烦要开始了。”
果然,没一会儿,就有宫人找了过来,“圣人金召,召谏议郎莫少珩速上金殿。”
莫少珩苦笑,圣人金召,凡北凉人,哪怕都要死在床上了,也得抬上金殿。
刚才他弹那一曲,虽然没有露面,但千古名琴春雷的琴音,肯定是会被人认出来的。
更何况,《虞娘传》《恒娘传》出自他手,终是免不了要走上这一遭的。
莫少珩看了一眼窗外,喜轿肯定是没办法进府了,而是被抬着向金殿而去。
荣华夫人也上了轿,向金殿而去。
匆匆出门的御史大人周正安,也上了轿。
他恐怕也没有想过,他一心为他儿子筹备的婚宴,竟然有闹到圣人当前的一刻。
此时,李翰林也一样,走向金殿。
莫少珩不敢怠慢,说了一句,“我让准备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老兵让人取来一盒子,“都在这里了。”
莫少珩接过盒子,深呼吸了一口气。
闹了这么久,也该是风浪拍岸之时了。
……
今日的金殿。
鸦雀无声。
因为这应该是他们见过的最诡异的一场朝议了。
一场在所有人心中,平平常常的婚姻,居然直接闹上了金殿。
但也不得不如此,民声已起,没有个结论,不以平民怨,加上此时居然还牵扯上了槐山先生之女。
那一品的诰命,哪里是朝廷说收回就能收回的,它代表的意义太大了,当初北凉刚立,是这位荣华夫人稳住了读书人。
当事人都到场了,包括一身嫁衣的李凝香。
荣华夫人正安慰着李凝香,“莫怕,这金殿之上自有分说,再不济,也不会让你嫁给周府。”
李凝香咬着牙,但似乎比想象的要坚定不少。
恐怕连莫少珩都没有想到,是他书中的虞娘和恒娘,给了她这样的勇气。
此时,那御史大夫周正安上前,“禀圣人,臣今日状告镇北王府世子莫少珩,恣意狂妄,不顾礼教,不尊伦理,私自破坏他人婚姻,若此风不灭,我北凉伦纲败坏,道德不存,何以颜面立足诸国之中……”
莫少珩一愣,怎么只状告他一人?怎么不将荣华夫人也给告上。
还真是柿子找软的捏。
上位,传来圣人的声音,“由礼部受理,诸臣听审。”
周正安高兴了,由礼部受理,他还不信,莫少珩能掰得过这世间礼教和规矩。
今日他周府受了这奇耻大辱,婚礼当日闹了这么大的笑话,这婚不结也得结了。
周正安看向温守责,“敢问温大人,按照我北凉礼教,我儿与李翰林家小女的婚约可有任何不妥?”
“如若没有不妥,按期举行,当是不当?”
温守责看了一眼周正安,这事情哪里还是一家婚亲这么简单。
他天天和成规教条打交道,也只有他看得清楚,莫少珩在借着这个由头做着怎样的惊世骇俗的事情。
这隐藏在表面下,想要掀起的风浪,他看着都心惊胆战。
甚至不由得看了一眼莫少珩,皆说莫少珩才华横溢,风华天下,但他看着,那颗不与世人同的心,才是北凉最大的变数。
莫少珩也注意到了温守责的目光。
这老头的眼色……好古怪。
但竟然有一种能看透人心的睿智,就好像超脱了这世人一般,让人灵魂都为之一颤。
莫少珩拱手,也不能让周正安一个人在那里大谈道理。
况且,周正安说得还挺有道理的,哪有人家办婚礼,你去给人家搅黄了,还不得将人气得三尸暴跳。
莫少珩说道,“敢问温大人,这世间伦理,世间礼教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继续道,“无论是伦理还是礼教,皆是为了让我们行之有礼,遵守道德。”
“读书人锤炼道德品质、恪守德行规范,又是为了什么?”
“说到底,也是为了正天性,明人伦,开教化。”
“但现如今,我北凉,父母包办婚姻,以一言定一生,让多少女子惨淡一生收场。”
“北凉女子,也是我北凉子民,她们是不配过上好日子,还是如何?”
“明明不愿嫁与之人,父母却为了一己之私,强行逼迫,在我看来,这可不是开了教化的表现。”
鸦雀无声。
连温守责都愣了愣。
在现代人看来很好理解的东西,但在他们看来,就是一种新的思想。
思想这个东西,是最难说得清的。
周正安都笑了,“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父母替子女安排婚姻天经地义,怎么到了你嘴里,这世上的父母是恨不得一个劲将自家子女往火坑里面推一样?”
“岂有此理。”
如此离经叛道之言,居然也敢拿在金殿之上大放厥词。
莫少珩也笑了,对圣人的方向供了供手,又对温守责拱了手,然后道,“父母为子女安排美满姻缘,自然是好的。”
“我也相信,这天下父母皆是为了子女好。”
“但若是其中不小心出了差错,又当如何?”
莫少珩也不等其他人回答,继续道,“比如,李翰林家李香凝。”
“李香凝不愿嫁人,已经到了以死明志的地步。”
“李家也有意要退婚。”
“可偏偏有人要仗着婚约,毁人一生,这也是伦理教化想要的结果?”
“在我看来,这反而是对伦理教化的玷污。”
“伦理教化,遵循的是以人为本,而不是曲解成了害人东西。”
众人:“……”
周正安,“呵,照世子的意思,人不守信用,还是一件了不得的好事了?”
莫少珩答道:“人当守信,言出必行。”
“但这婚约既然已经走到了撕破脸的地步,当解还是得解。”
“李翰林失信,当付出代价,但不应牺牲一女子来成全他的忠信。”
众人一愣,他们还以为莫少珩会一直偏帮李翰林,没想到……
莫少珩继续道,“不知道我说得是否有理?人之忠信固然重要,但也没有拿一个女子的一生来成全的道理。”
“这……”
众人心道,这叫他们回答?他们答为了忠信,牺牲一个女子算什么?
就算心里这么想,也不能这么答。
这时,温守责开口了,“以一家之事,抨击千百年来的规矩,不以为据。”
一针见血。
就周正安和李翰林家的事情,说白了也是他们的家务事,在伦理教条面前,屁都不是。
莫少珩心道,来了。
他莫少珩惧怕的是和一个御史大夫抗争吗?不,他惧怕的是,这滚滚洪流,无法阻挡的教条。
要撼动这洪流,跟撼动天地一样。
他莫少珩做不到撼天动地,但他可以在洪流旁边开一个小溪流出来。
徐徐图之,步子太大,会崴着脚的道理,谁都懂,大跨越虽然来得震撼人心,但也能将人直接推向万丈深渊。
莫少珩直接将手上的盒子打开,然后取出其中的纸张。
一叠一叠的纸张,又臭又长。
莫少珩取出一张叠了好长的纸张,让值事公公交给圣人。
然后又亲自将剩下的,一张一张地交给温守责,交给荣华夫人,交给殿上大臣,甚至也给了一张给李凝香。
纸张上,列得清清楚楚。
“正元三年,凉京霜路巷李家,幼女出嫁之日,吊死梁上。”
“正元三年,凉京夕霞巷赵家,三女出嫁之日,自缢而死。”
“……”
密密麻麻,写满了整整一张纸张。
莫少珩说道,“这还仅仅是正元三年,发生在凉京的惨案。”
“更别说,每一年,北凉各地,得有多少这样的案例。”
“这些都是我北凉女子被迫出嫁,最终落得的下场。”
莫少珩加重了一些声音,“各位,你们觉得你们手上的纸沉吗?”
“一个个的名字,都是我北凉女子的冤魂。”
“都是……人命啊。”
旁边,李凝香呜咽了起来。
本来,今天她也将是这纸上的一个名字而已。
和这些带着不甘而死的女子一样,默默无闻。
荣华夫人也叹了一口气。
数目竟然如此之多,用触目惊心来形容也不为过。
殿上,竟然安静得没人敢说话。
若是平时,发生一桩命案,已经是京东府衙的大案了。
而这里,密密麻麻。
因为皆是被压抑得自·杀,最多仅是到衙门入个册,说明一下死因也就了事。
莫少珩说道,“这些都是摘自衙门的户册,若是不信,各位大人可以亲自去查看。”
众人:“……”
都敢拿到金殿上来了,莫少珩所言怕是非虚。
这数量也太多了一点。
突然,有人低语了一句,“这有什么办法,是她们自己选择……”
话还没说完,莫少珩就狠声道,“这位大人是家里没有女眷吗?还是事情没有发生在你府上?”
“都说殿上的各位,是我北凉的父母官员,面对这么多条性命,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当的是哪门子父母官。”
“她们选择了死亡,但……就不能看看她们为什么要结束她们年轻的生命?”
那官员满脸通红,“莫少珩,你……”
莫少珩深吸了一口气,“蝼蚁尚有苟且生命的时候,更何况是一个个的人,若不是真的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她们何至于此,可悲可叹。”
莫少珩又看向温守责,“温大人,你觉得她们也该死吗?”
温守责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没有人敢在此时践踏这些女子的生命。
道德礼教并非是用来迫害人命的东西。
莫少珩直接对圣人的方向拱手,“还请圣人为李香凝主持公道,解了这不合时宜的婚约,免得这白纸之上,在圣人,在诸位大人的眼前,再多一抹冤魂。”
李香凝的委屈也到了极致,哭得都站不稳,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此时的李香凝,也不在是李香凝,她代表的是北凉,拥有共同的命运的女子,哭到了这金殿之上。
一声凄惨过一声。
众人也看向了圣人。
他们也知道,这已经不是解除一桩婚约这样的事情了,开了这个头,以后,这北凉定下的姻亲,就有了可以解除的先例了,而不是姻亲一但定下,哪怕一方想要解除,只要另外一方不同意,就必须继续执行下去,到死也别想解脱。
安静。
强行解除婚约,这是无先例的事情。
这时,莫少珩看了一眼李翰林。
李翰林张了张嘴,最后一叹。
他为了他女儿这婚约,也是焦头烂额,闹得家宅鸡犬不宁。
看了一眼哭得起不来的女儿,又想起女儿在轿中身穿婚袍,手持剪刀的一幕来。
终是走上前,“圣人,我李酿失信在先,愿以一半的家财为小女解这婚约,我只后悔当初太过孟浪,为小女过早定下这门亲事,才导致今日这般凄凉下场……”
身形都佝偻了一些。
落针可闻。
李凝香哭得更厉害了,她爹爹终是疼她的,脑中不由得想起,她爹爹抱着小时候的她,买糖人的场景,那时候的爹爹,是那么的高大伟岸。
她何其的幸运。
这时,圣人的声音传来,“周李两家,从此了无牵挂。”
莫少珩呈上来的纸张太沉重的,都是人命啊。
都是他北凉的子民。
死得实在太冤枉了一点。
可悲可叹。
周正安张了张嘴,“圣人……”
这婚约竟然真的解了?
他儿子怎么办?
但圣人做下的决断,哪里是他能质疑的。
周正安又看向温守责。
温守责也是一叹,李翰林失信,已经付出了一半家财的代价。
而李凝香此时,代表的是北凉万千不幸的女子,哪怕他仅仅开一个口,就代表着无数的女子还得死在这一条路上。
他,开不了这个口,手上的纸张太沉了。
压住了他的嘴,更何况,这还仅仅是其中的一部分,他都不敢相信,因此而死的女子还有多少。
而那些没死了,过的又将是什么样的生活。
这时,圣人道,“周卿可有什么话说?”
周正安:“……”
半响,周正安一咬牙,“我与李府心生间隙,这婚约解也就解了。”
“但世人忠信不能罔顾,岂能是钱财能说得清的。”
忠信面前,钱财算个狗屁。
周正安突然看向莫少珩,不要以为他不知道,这一切都是莫少珩推波助澜捣的鬼。
他丢了这么大脸,他儿子不好过,他莫少珩也休想。
周正安继续道,“但……镇北王府和燕王府关系融洽,别说什么间隙,他们还共同开了牧场。”
莫少珩一愣,周正安什么意思?
“所以,镇北王府和燕王府之间的忠信无论如何也是不能破的。”
“也没了解除婚约的由头。”
“而莫少珩和燕王早过了正常婚嫁的年龄。”
“为证忠信,为证这世间礼教,还请圣人让莫少珩和燕王早日完婚。”
说得咬牙切齿,他现在也什么都不管了,他就要拖莫少珩下水,他御史周府又岂是那么好欺负的。
“噗!”
莫少珩愣是差点一口口水喷了出来。
周正安在说什么胡话?
莫少珩正要开口。
周正安就对温守责道,“敢问温大人,镇北王府和燕王府的婚约,可有解除的理由?”
温守责看了一眼似乎癫狂的周正安,常人要是受了这么大刺激,怕也是要如周正安一般。
想了想,周府和李府今日强行解除婚约,可以用一个忠信已失为由,人要有信,无信无以立。
答了一个字,“无。”
即便要解除,也得当初定下该婚约的太后来解,而太后已经先去。
除非莫少珩再能拿出像他手上的纸张这样沉重的东西,来说服所有人,不然这婚约按理是不能解的。
周正安又道,“莫少珩和燕王按照礼教规矩,是否早已经该完婚?”
温守责,“恩”了一声。
从年龄来说,莫少珩和燕王都已过二十,早过了成家立业的年龄。
众人:“……”
这画风怎么有点不对?
莫少珩也张了张嘴,管他什么事情?
赶紧道,“周大人,这是我自家事,倒是不劳烦你费心。”
众人:“……”
这殿上谁都有资格说这句话,唯有你莫少珩没有,你才管过别人的闲事,就想自扫门前雪?
毫无说服力。
用莫少珩的话来说,他这就是双标,世界驰名双标。
周正安今天是铁了心了,“还请温大人给挑一个吉日,还请圣人让两人即日完婚。”
莫少珩心都在哆,这个该死的周正安。
众人:“……”
周正安今日当真是受刺激了,这样的话都说得出来。
让莫少珩和燕王即日完婚?
看周正安那样子,怕是不守着这两人完婚,是没完没了,死都不能瞑目了。
莫少珩也是心里慌得一逼。
因为按照现在北凉的礼教,他和燕王还真非得成婚不可。
看了一眼前方的燕王,赵棣似乎也有点懵,什么情况?
愣是回头看了一眼莫少珩。
两人:“……”
赶紧错开目光,以前哪怕有婚约在身,也没有这般尴尬过。
说好的,大家都不当真呢?
可现在,这周正安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啊。
莫少珩吞了口口水,赶紧道,“圣人,我这有个想法要说说,我觉得无论男子还是女子,还是自由恋爱的好,我和燕王没有感情啊,这婚结不得。”
赵棣:“……”
结果,莫少珩以殿前失仪被驱逐了出去。
出去的时候,还听到周正安还在一个劲地说哪一天就是良辰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