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鼠完成使命,变回原形。
阵眼被摧毁,金光寂灭,空间遁入黑暗,来时隧道成幽深洞穴。
祝彩衣抱起云碧月,穿梭洞穴,原路返回,为防她中途苏醒撞见自己的鬼王之身,操纵鬼气使她陷入昏迷。
守候在塔顶、军心大乱的鬼影看见他们的尊上平安无事,都安定下来。
“护山大阵的阵眼已毁,你们去联系山下群鬼,随时准备……”祝彩衣稍微迟疑片刻,下定决心咬牙道:“攻入阙阳宗!”
“是!”
鬼影纷纷化风而去。
回到暖月阁,祝彩衣将云碧月安置在床上,望着她的睡颜出神。
生前种种遭遇,重逢之后点点滴滴,爱与恨在祝彩衣脑内缠绕交织,最终点燃名为复仇的心火。
她捧起云碧月的脸颊,冰凉的薄唇带着残酷的决绝,蜻蜓点水般吻了下对方的额头,像是给过往一切画上了终止。
祝彩衣深深地看了云碧月一眼,再无留恋地转身离去……
从黄肠山山脚下绵延到城镇外的官道,挤满了黑黢黢的鬼怪,宛如黑云压境。
现在正值深夜,万物休憩,无人注意他们的存在。
祝彩衣凌空漂浮,注视着天边的残月,月光清华,冬雪冷冽,今夜注定是肃杀之夜。
她语气森冷地下达命令,不带一丝感情:“攻进去吧!”
“杀!杀!杀!”
脚下山呼海啸,鬼怪们毫不掩饰身上冲天的杀气。
这是他们从无间地狱出来之后,即将打响的第一战,个个都摩拳擦掌,战意满满。
别看这群家伙平时乖乖狗似的被祝彩衣任意捏鼓,一旦凶性大发,每一头都足够掀起滔天血雨。
祝彩衣皱了皱眉头,报仇归报仇,也不能任由这些危险的家伙们胡来,于是又道:“除阙阳宗宗主庄无相及其门下不肖弟子外,其他人想办法制住就好,不得滥杀无辜。”
闻言,方才还雄心满志的厉鬼们登时像泄气的皮球,个个苦着脸。
鬼四摇晃着硕大的脑袋,像小孩子乞求喜欢的礼物似的:“尊上,真的一个都不能杀吗?”
“不能。”祝彩衣警告:“谁若是滥杀无辜,被我知道,定叫他万劫不复。”为了避免这些家伙以后惹祸上身,必须从现在起好好约束。
“遵命。”
群鬼们无精打采地应道,在祝彩衣的带领下,纷纷飞身冲进阙阳宗的山门。
当庄无相安抚好司马葵,匆匆返回五行塔深处,发现徒弟高朋惨死大门前、阵眼被毁的时候,为时已晚。
阙阳宗遭到不知名鬼怪的全面围袭,众人在睡梦中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不等他们反抗就被擒获。
庄无相和司马衍各自带着门下弟子一路杀出重围,在阙阳宗两位长老的护卫下,躲进水芳亭内负隅顽抗。
司马葵担心丈夫和父亲的安危,持剑从耀光殿杀出,路上遇见邱仪。
“邱仪,你来得正好,和我一同去救爹爹他们。”
邱仪冲她微微一笑,一爪打落她手中宝剑,扣在她命门之上:“司马大小姐,您还是乖乖呆着,不要乱动为好。”
司马葵不可置信:“邱仪!你敢背叛天户庄?”
“真是笨的可以,好好看清楚,我是谁?”一团黑气笼罩在邱仪身上,方脸青面的高大厉鬼身影若隐若现。
水芳亭里,四周被百鬼围得水泄不通,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庄无相神色冷峻地同他们对峙,期间已有不少恶鬼葬于他的曜日剑下。
若是只有他、司马衍和两位长老,凭他们四人联手,突出重围,轻而易举。无奈身旁还有二三十名弟子在,硬是拖了他们的后腿。
鬼四看着庄无相细皮嫩肉的脸,猩红的舌头不自觉舔了舔嘴唇,他是只食人鬼,最喜食小白脸了。
只可惜这是尊上选定的人,只能由尊上亲自处置,不然自己真想上口尝尝滋味。
“喂,姓庄的,我们尊上要同你比剑,你若赢了她,我们立刻离开阙阳宗。”鬼四将祝彩衣刚刚吩咐下去的话大概复述了一遍。
庄无相攥紧剑柄,眸光闪烁不定,似有疑虑。
司马衍道:“他们大张旗鼓地闯入阙阳宗,绝不可能只是为了和你比什么剑,这里定有阴谋,万万不可上当。”
“司马庄主说得有理,宗主切莫冲动。”高瘦、矮胖两位长老跟着附和。
“阴谋?以为谁都像你们这群伪君子呢?我家尊上才不屑用什么阴谋。”鬼四冷眼睥睨着他们,对庄无相轻蔑道:“就凭你这烂剑法,在我家尊上手底下过不了一招。”
铮——
曜日剑猛地插入地面,浩荡剑气震得大地微微晃动了几下。
庄无相握剑的右手在发抖,不是害怕,是愤怒,鬼四的话精准地踩在了他的死穴上。
他的弟子们见师尊受辱,如何能忍,义愤填膺道:“邪魔外道休要胡说八道,我家师尊剑法超绝,号称“天下第一剑”的北陵剑仙与我师尊比剑都难分伯仲,尔等安敢在此狂妄自大!”
庄无相的脸色没有因为他们的吹捧有所缓和,反而更阴沉了。
两位长老面面相觑,神色异常复杂。
司马衍沉默不语,似陷入某种回忆里。
除了他们这些老家伙,如今年轻一代极少有人知晓,几百年前,曾有一人,不仅能与北陵剑仙一战,还凭着一招自创的剑术将其击败。
那人,曾是所有苦修剑仙之道的修士共同追逐的目标,是万千剑修难以企及的巅峰——剑仙绝壁,当世无双,真真正正的古今第一剑!
也是时刻压在庄无相头顶的一座高山,是他毕生都无法超越的存在。即使那人早已不在人世,他仍然摆脱不了心里的这份执念。
当人们为他的辉煌战绩津津乐道时,何尝不是在变相地提醒他,他从来没有胜过她。
鬼四瞧着他的脸色,激将道:“天下第一在我家尊上面前也是万年老二,你和他打成平手,充其量算个并列第二,还是差得远呢!”
“你——”
阙阳宗弟子气得咬牙切齿,双方开启了持久的骂战。
“够了!!!”
庄无相厉声喝道。
他素来温和从容,像这般震怒还是第一次,众弟子们立时骇得噤声不语,大气都不敢再出。
庄无相不顾劝阻,将剑从地上拔起,对鬼四道:“告诉你们尊上,我答应和她比剑,但请她一定言而有信,不得出尔反尔。”
“哈哈哈,这你放心,我家尊上向来说一不二!”鬼四笑道,庞大的身子闪向一旁。
附近的鬼怪也分别挪向两边,从中间留出一条宽敞的过道。
一袭红衣鼓动,提着细长的布包,从过道尽头漫步行来,走到双方对峙的中央,才停下脚步。
祝彩衣以鬼气幻化一张青面獠牙的黑金面具,遮挡住自己大半张脸,仅露出曲线流畅的精巧下巴,和一双无色的唇,双眸在两只小孔后面弯成新月。
众人看见她,不由面露讶色,谁都没想到,能命令这万千鬼怪的鬼王竟是个女子。
祝彩衣对他们眼中的惊异视而不见,她刻意压低嗓音,改变了原本的语调,对庄无相轻笑道:“我平身最是痴迷剑仙之道,早闻阁下剑法高绝,还请阁下不吝赐教。”
庄无相未曾开言,他那群弟子先嘲讽道:“区区鬼物,也配修习剑仙之道,真是大言不惭。”俨然忘记自己被鬼物逼入绝境的狼狈相。
祝彩衣没理会他们,伸出右手,向庄无相做了个请的手势。
庄无相盯着她的身影瞧了许久,脚下御风飞起,道袍猎猎,剑指祝彩衣:“此地人多势众,不便施展,不若空中来战。”
祝彩衣也不怕他趁机而逃,笑答:“可。”点脚一跃,漂浮半空,手里布包一扬,依稀能看出剑刃的轮廓。
原来她的剑一直包裹在黑布之下。
庄无相自觉受到轻视,脸色从头到尾都不是很好。
他舞剑来攻,曜日剑打着旋风,携光而下,漫天剑雨飞花,点亮黑夜如昼。风卷,花袭,雨打,雪飙,声势浩大,瑰丽凄美。
“这是什么剑法?好美。”弟子们一眨不眨地望着庄无相出招。
僵着脸的高瘦长老解说道:“这是你们师尊自创的剑法,名为‘至景’”
“至景,至美之景,果真名副其实。”弟子们自豪道,满脸尊崇敬意。
鬼四不服地小声嘀咕:“切,竟弄些花里胡哨的,一看就不是我家尊上的对手。”
祝彩衣手扣剑柄,没有多余的虚张声势,只做了一个拔剑的动作,短短一瞬,铮鸣声起,恍若龙吟万壑。
剑势如九天之上黄河水,决堤而来,吞雨雪,碎风花,奔涌不息。
庄无相仿佛被汹涌的大河吞没,目眩神迷,身抖如筛。
他惨呼一声,虎口阵痛,曜日脱手,仰面坠地。
祝彩衣将剑收回腰间,风止浪息,一切归于平静。
“承让了。”祝彩衣稳稳落地。
“师尊!!”
众弟子匆匆忙忙地迎上去,将他接住。
庄无相在他们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站起,失了神似的喃喃自语:“拔剑歌?怎会……”这是那人当年自创的剑招,她从未传授过旁人,会使的从始至终只有她一人。
他回过神来,脸色发青地望着祝彩衣,骇然道:“你……你难道是……”
站在他身后的司马衍和两位长老也齐齐看向祝彩衣,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祝彩衣用手往脸上一抹,面具消失,显出一张阴白脸孔,五官精雕细琢,线条柔和,眉眼浅笑:“大师兄,别来无恙。”
周遭气氛骤变,死气沉沉。
“怎么都不说话了?”祝彩衣举目扫视对面哑然的众人,目光定在庄无相身上:“大师兄,我回来了,你怎么连一句欢迎的话都没有呢?”
阙阳宗众弟子的目光在祝彩衣和庄无相二人之间反复徘徊,神情茫然。
当中有人实在忍不住好奇,向庄无相询问:“师尊,她……”
“没礼貌,要叫师叔。”祝彩衣拨弄腮边垂落的发丝,戏谑道。
庄无相身体摇摇欲坠,两位长老挡在他身前,高瘦长老肃然道:“祝彩衣,你早已被宗门除名,有何脸面再以阙阳宗弟子自居?”
“放肆!你这糟老头子,胆敢对我家尊上无礼!”鬼四气得磨牙。
其他鬼怪也面露凶光,张牙舞爪想要冲上去将他大卸八块。
祝彩衣伸手拦住他们:“两位长老是我的长辈,你们不得无礼。”
高瘦长老以鼻音发出冷哼:“不必装腔作势,你遁入邪道,与奸佞为伍,对昔日同门拔剑相向,老夫耻于做你的长辈!”
祝彩衣将目光瞥向躲在他身后的庄无相,嗤笑:“长老说差了,真正的奸佞指不定是谁呢!”
一旁从未开过口的矮胖长老倒不像高瘦长老这般不近人情,他犹自笑眯眯,问祝彩衣:“你此番回来,是打算做什么?”
祝彩衣一字一顿:“讨还公道。”
矮胖长老目光转向庄无相:“无相,当年之事是你所为。”不是询问,是十分笃定的陈述。
当年之事,他早有所怀疑,只是没有证据罢了。
庄无相没有任何躲闪,仿佛无比坦然地和他对视:“长老,祝彩衣她投身邪道,她的话怎能当真。”
“就是,她的话也能信吗?”高瘦长老语带不满,似在责怪。
“阿擎。”矮胖长老唤对方名字,道:“无相和彩衣从小在阙阳宗长大,他们是什么性格,你我最是了解,谁说得真,谁说得假,咱们心里没数吗?”
又对庄无相道:“无相,你自小就比旁人心眼多,别人说话都是心虚得不敢抬头,你呢,偏偏反其道行之,越是说谎,越装得无比镇定。”
庄无相脸色由青转白,惊呼:“长老!”这般惶恐模样分明坐实了矮胖长老的说法。
“当年真的是你?”高瘦长老沉声问。
祝彩衣适时插上一嘴:“是他和小师妹共同谋之。”将当年她被逐出师门后,他二人在山下对她所言种种尽数道明。
“孽障!”高瘦长老惊怒交加,周身灵气四溢,卷起狂风大作。
庄无相闷哼一声,口吐鲜血,越发萎靡不振。
矮胖长老问祝彩衣:“你可满意了?”
祝彩衣摇头。
高瘦长老拧眉:“那你还想要什么?”
祝彩衣冷笑一声:“我要他的命!”
“祝彩衣!”高瘦长老嘶声道,“庄无相再怎样,如今已是阙阳宗的宗主,纵然他有错,也不能由你任意处置。”
阙阳宗势微,如今小辈当中更没几个顶用的,为了维/稳,他只能保下庄无相。
祝彩衣看向矮胖长老:“您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矮胖长老叹道:“冤冤相报何时了,放下方得自在。”
“放下?”祝彩衣重复一遍,她万万没想到一向秉持公正的二位长老明知庄无相做下恶事,竟会选择包庇,顿觉心寒齿冷:“我放过他,谁来放过我?我这几百年的苦楚又如何能解?”
“如此说来,你是执意要他死了?”
祝彩衣眸光森冷:“正是!”,赤渊感受到持有者的嗜血戾气,蠢蠢欲动。
好不容易有所缓和的双方再度剑拔弩张。
祝彩衣带来的厉鬼无论从力量上,还是数量上,都占有绝对优势。反观阙阳宗众人势单力孤,再这样耗下去,难有生机。
两位长老看着重伤垂危的庄无相,对一旁沉默不语的司马衍道:“司马庄主,事到如今,只能靠咱们三人强行突围了。”
不等司马衍有所表示,祝彩衣抢先一步:“司马庄主,此次仅为我和阙阳宗之间的私怨,我无意牵扯天户庄,庄主若想带着门人离开,我绝不会阻拦。”
言罢,悠悠向后看去。
“邱仪”持剑挟持一人,从人群中款款而来。
司马衍看清那人身影,面如土色:“葵儿!”
司马葵被剑架着脖子,仍面不改色,待看到庄无相神情惨淡蹲坐一旁,像是受了极重的内伤,不由慌乱起来。
“司马庄主,您看您是选择留下来和阙阳宗共赴危难呢,还是带女儿和门人平安离去,我都尊重你的选择。”祝彩衣道。
“你当真会放我们离去?”司马衍将信将疑。
祝彩衣:“您知道的,我一向言而有信。”
司马衍深吸口气,已然下定决心,向司马葵走去。
阙阳宗二位长老暗道不好,当前形势已对他们十分不利,若再失去天户庄这个同盟,无意于雪上加霜。
“司马庄主且慢,阙阳宗与天户庄缔结姻亲,同气连枝,今日阙阳宗遭此大难,天户庄怎好置之不理?若传扬出去,岂不是要名誉扫地?”矮胖长老苦苦挽留。
司马衍冷笑:“此事本就是你阙阳宗自己管教不严,惹出祸端,实乃自作自受,难道还要拉上我天户庄几十人的性命不成?”
世人皆知他极重面子,但在危机时刻,他还是宁愿选择生命。
矮胖长老登时被驳斥得说不出话,毕竟对方说得半点儿也不错,就是他们的罪过。他只能苦笑着,眼睁睁看司马衍离去。
“邱仪”松开对司马葵的钳制,将她交给司马衍。
“葵儿,我们走。”司马衍拉过女儿的手。
司马葵“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弄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她回头万分担忧地望了庄无相一眼,攥着司马衍的手,苦苦哀求:
“爹,我嫁给了庄无相,便是他的妻子,怎能抛下他,独自苟活?爹,求您看在女儿的份上,帮帮阙阳宗吧!”
“你——”司马衍气结,他万万没想到,竟被自己的女儿摆了一道。
祝彩衣咋舌,她也想不到天户庄的大小姐竟然如此痴情。
只可惜——
她看向庄无相,那人瘫在地上,眉梢紧锁,眸中幽光摇曳,不知在想什么,一眼都没往这边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