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彩衣,你可知错?”
九霄青云上,巍巍玉皂峰。
峰顶白玉圆台,忽喇喇站满了阙阳宗三千门徒。
他们是来围观宗主和长老处置逆徒。
大大小小双眼睛统统凝聚在前方不远处、跪在空地上的碧玉身影上。
有人唏嘘,有人愤恨,有人鄙夷,有人嘲弄,有人面无表情……
谁都不曾想,那位阙阳宗的旷世奇才、修仙界的剑仙绝璧会做出盗取宗门秘宝、残杀昔日同门的欺师灭祖之举。
而跪在地上的那人,双手被沉重且坚硬的锁链缚在身后,瓷白玉腕被勒出一圈圈紫色瘀青。
明明跪着,腰却挺得笔直,仿佛雷霆万钧都休想要它弯下。
祝彩衣听到头顶上方传来的高声喝问,缓缓抬起头。
清风拂动她青色衣摆,宛若摇曳松枝;撩起她额前碎发,露出朱颜沉静如清泉。眼似泉中落日,余晖潋滟;唇似桃李花瓣飘落水中,一张一合,随波荡漾。
她遥望面前高高御座之上,三位尊神并列,白衣肃穆,宝相庄严。
她看向中间那位,口中填满苦涩:“师尊,弟子是冤枉的。”
师尊没有答她,他左侧长老掷地有声:“碧月亲眼见你盗宝杀人,她一向与你亲近,又有什么理由平白无故冤枉你?”
祝彩衣苦笑:“可昨夜秘宝被盗,长明师弟他们被害时,我的确正和小师妹在水芳亭饮酒赏月。”
她转过头,身后人潮如海,她在海中寻觅,终见一人白衣胜雪,云袖翩翩,轻盈似山巅云,皎洁如窗前月,纯净的不食人间烟火,不似尘世中人。
云碧月匿在人群中,见祝彩衣向她望来,嘴角微微荡起一丝不易察觉地浅笑。
她眨了眨眼睛,通红的眼角陡然滑落几颗晶莹泪珠,在腮边流成清浅小溪。
“师姐,对不起,可我真的不能帮你作伪……”
她喃喃泪语,与方才在御座前,言辞恳切地痛陈祝彩衣累累罪行时一样清白无辜。
这样柔弱美好的人又岂会说谎呢?
周遭门人纷纷怜香惜玉地围在她身边劝解,望向祝彩衣的眼神充满厌恶与不屑。
“小师妹,这种欺师灭祖的败类不值得你伤心难过。”
“是啊,她自己做错事,竟还要逼小师妹为她作伪证,真真可恨至极。”
“这种狼子野心的人根本不配做我们的师姐,就该让师尊和两位长老将她逐出师门!”
他们一字一句尖锐如密密麻麻的钢针,将祝彩衣一颗心刺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可这些远远不及那抹惺惺作态的云白身影更令她痛彻心扉。
因为,那是她素来捧在手心上去宠、狠不得揉碎一颗心去爱的小师妹啊!
她做梦也想不到她的小师妹会如此待她!
祝彩衣与云碧月同出于阙阳宗宗主毕海生门下。
她们二人曾被誉为修仙界的“双生花”。
当然,她们并非真正的双生,只是因为关系亲密,在外人看来就像是一对儿亲姐妹。
但在祝彩衣心中始终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隐秘。
她,在心底偷偷恋慕着自己的小师妹。
女子恋上女子,放眼整个修仙界都是大逆不道的事。
若被旁人知晓,不仅毁了一生清誉,还会被视为“邪门外道”。
故祝彩衣只敢在心底偷偷喜欢着,从未说出口。
她一直痴痴地以为只要她能陪在小师妹身边,只要在小师妹看来她是最亲近的人,只要她在小师妹心里能有一席之地……
哪怕她永远都只能做她的师姐,她都心满意足了。
昨夜,她后山练剑归来,忽然接到小师妹邀约,她欣然应允,没有丝毫迟疑。
是啊,小师妹是她在这世上最信任、最不设防的人,她可以怀疑任何人,独独不会怀疑她。
水芳亭内,花前月下,祝彩衣与小师妹对坐而酌,整颗心都在欢腾雀跃。
谁知酒醉之后,大梦方醒,玉台之上,千夫所指。
她看见一向最信任、最心爱的小师妹声泪俱下地当众控诉她盗宝杀人。
人们从她身上搜到被盗的宝物。
人证物证俱在,祝彩衣百口莫辩。
她望向小师妹完美无瑕的侧脸,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自己面前轰然坍塌。
陪伴她多年的佩剑不在身旁,她面临茫茫人海,却觉天地间只余她孤身一人。
这时,长老打断了她的思绪:“祝彩衣,你若愿意承认,吾等还当你有悔改之心,可以从轻发落。如若不然……”
他骤然发力,一掌拍在御座左边扶手上,御座上每一处均是以世间最坚硬的金刚石所铸,却在他掌下断裂,化为齑粉。
“就不要怪吾等绝情!”声音震慑云霄。
人群中一阵惊呼。
祝彩衣思忖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她盈盈下拜,不卑不亢:“弟子愿前往九连洞虚采摘无极冰莲,自证清白!”
话音一落,惊呼声比方才更甚,台上人人倒吸一口冷气。
无极冰莲,世间至纯至善之花,承天地玄寒之气,孕育万年,花开千载而不凋,叶生百年而不落。
它的花与叶最是珍贵无匹,沾不得半点血气与污浊,否则就会在顷刻间如雪般消融。
只有品性纯良、未沾杀戮之人才能将其摘下。
千百年来,修仙之人,若有蒙不白之冤又无力申辩者,只要能摘下一片无极冰莲的花或叶,带回宗门,就可自证清白,免去一切责罚。
只是无极冰莲生长之地——九连洞虚,实乃十死无生之地。
从古至今,凡进去的修士尚无一人能活着回来。
师尊的面容有些许松动,到底开了口:“九连洞虚十死无生,你若无把握,勿要逞强。”
祝彩衣凄然而笑,眸中热泪翻滚:“弟子确无把握,可弟子想要列位同门知晓,想要师尊知晓,您的弟子是清白的。”
师尊微微颔首:“好,你去吧!若能活着回来,我便将太微剑还你,仍认你是我的徒弟。”
他扬声对下首道:“来人,开启九连洞虚,让她进去!”
九连洞虚甫一开启,祝彩衣就没有丝毫犹豫地踏了进去。
师尊长袖一挥,半空中画出一块光滑平整的镜面,显出九连洞虚内的场景。
玄门秘境,九连洞虚,顾名思义共有九道难关:刀山、火海、弱水、流沙、狂风、毒虫、瘴气、雷霆、寒冰……每一道都千难万险。
试炼者不得使用法术,完整地走过每一道关,才能在第九道关的尽头见到无极冰莲。
祝彩衣站在入口处,身上锁链已被除去,不再束手束脚。
她赤脚走在大地上,寸寸刀刃切割她一双玉足,火舌舔舐细嫩肌肤。
弱水淹溺身躯,流沙吞身埋骨。
狂风撕扯四肢,虫蚁噬咬血肉,瘴气毒穿脏腑,雷霆重重击打……
当祝彩衣终于来到最后一关时,她已经遍体鳞伤,不成人形,连站都站不起来,只能在地面爬动。
寒冰之地,狂风裹挟着鹅毛大雪,大片大片雪絮漫空飞扬,琉璃世界银装素裹。
祝彩衣极目远眺。
视野尽头,一朵冰蓝色雪莲盛开在白皑皑的山坡,青翠圆叶垂散,莲瓣粲然绽放,露出淡紫色的蕊。
洞虚之外,一片哗然。
有人低声咕哝:“难不成祝师姐真是冤枉的?”
有人附和:“这九连洞虚近百年无人敢入,祝师姐一进去就成功闯到最后一关。天意如此,说不定盗宝之事真另有蹊跷,看来还得再好好查一查才是。”
有人立刻反驳:“光过了九道关有什么用?冰莲还未采到手,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反正我认为小师妹不会说谎。”
云碧月静静听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一眼不眨地凝望洞虚中景象,唇边笑意丝毫不减。
祝彩衣一点点挪动身子,积雪覆盖她头顶,眉毛、眼睫都结上一层雪白冰晶,模糊了视线。
她摸索着前行,离山坡越来越近,终是抵达冰莲面前。
她伸手触碰一片莲叶,莲叶徐徐落下,躺在她手心里。
然后,如雪般消融。
祝彩衣瞠大了双眼,满目不可置信。
洞虚外。
“啊——”
看到这番情景,师尊长长叹息了一声,声音载着浓重的沉痛与失望沉寂于遥遥天际。
方才反驳那两人的青年一挑眉:“我说什么来着?”
那两人再不吭声。
祝彩衣双眸赤红,她不愿相信地再去摘冰莲花瓣,花瓣悄然落下,再度融化在她手心。
为何?为何会这样?
她从未心存邪念,也从未害过任何人,好不容易度过九道关,走到这里,为何连天都不肯证她清白?!!
祝彩衣又哭又笑,深陷绝望。
眼前场景迅速倒退,转瞬之间,已返回洞虚之外。她气海翻涌,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当场昏厥在地。
三个月后,待到祝彩衣伤势完好,阙阳宗下令,废去她一身修为,逐出师门。
山脚下,祝彩衣凝视着假惺惺来送行的小师妹,将久久压在心底的疑惑问出口:“为何?”
忆往昔,她对小师妹哪一次不是百依百顺,任她予取予求。
她自问从未做过对不住小师妹的事,小师妹为何,为何会这般陷害她?
“因为我讨厌你呀!”
云碧月眼中闪过凛冽寒芒,素来甜美可亲的脸上渐渐露出憎恶地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