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老合了诗集,又回餐桌这边来了,嘟嘟囔囔地说着当年的事:“……多少年前了,是傅野大二还是大三……文学院里我们这几个老头儿组织了个诗社,各自挑我们的得意门生去论诗,我把他拉过去了,谈诗会就是从博尔赫斯的这首诗开的场……结果其他的学生都讨论得其乐融融,就他一个人一个字都不说。我问傅野怎么回事,他竟然就说了句看不懂,不喜欢。”
杜老把诗集拍在餐桌上,还有点儿对当年事的埋怨:“让我被那几个老友嘲笑了好长时间,好不丢脸。”
“你倒今天来说说,你哪里看不懂,哪里不喜欢?”
傅野轻笑着,接过了诗集:“没,老师,我很喜欢。”修长的手指在纸页边缘慢慢捏紧了,“只是那时候……不理解它是什么意思。”
不理解为什么会,这么难过。
好像即使他拿出他所拥有的所有,过去,现在,忠诚,寂寞,也都留不住一个人。
杜老瞥他:“那你现在理解咯?”
傅野笑了笑,却没说话。
周齐总感觉怪怪的。
哪里怪?
头皮发麻。
让人预感不好。
好像傅野跟杜老的交流每一句话都话外有话,但周齐又找不出话外的意思……更像是杜老老老实实,没别的意思,单单傅野一个人话外有话。
周齐想了想,最后给傅野夹了一筷子红辣椒:“小明,多吃菜,少说话。”
傅野看了他一眼。
周齐又夹了一筷子:“食不言寝不语,以前我吃饭说话你都让我闭嘴的。”
“……”
“我不吃辣椒。”傅野说。
周齐从善如流地把傅野对他说的话还回去了:“你辣椒吃得太少了,对身体不好。青辣椒、红辣椒、黄辣椒、小米椒、绿菜椒你都不吃,小明,还有你吃的辣椒吗?”
傅野:“……”
周齐直接夹着一筷子红辣椒配菜递到了傅野嘴边,诱哄似的:“乖,张嘴。”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逻辑。
傅野说话他听不明白,把傅野嘴巴堵上就可以了。
傅野:“……”
周齐:“吃了长身体。”
傅野盯着他,眼色发沉,嘴巴抿得很紧,但在周齐眼里就是一副“我不可能张嘴”的样子。
周齐偏头,瞧了眼杜老,杜老一手拿诗集,一手拿筷子,闷头吃饭,还歪着身子,都快背对着他俩了。
周齐笑嘻嘻地,迅速地在傅野嘴唇上亲了下,声音压了压:“弟弟听话。”
“……”
好久。
特别久。
“别咬筷子,”筷子尖含在傅野唇齿间,周齐轻轻抽了抽,笑了,“弟弟,松口啊。”
傅野似乎很轻地笑了下,把辣椒都咽了下去。
从咬肌上判断,周齐怀疑这弟弟连嚼都没嚼就咽下去了。
出人意料地,傅野望着周齐,问:“还喂我吗?”
周齐:“……”
周齐:“你确定?”
傅野不吃辣,也基本从不吃辣。但傅野一向个人表情管控得很好,鲜少会露出不得体的狼狈,所以从表情上周齐看不出来什么,他只看得清楚,傅野嘴巴红了,连耳朵也开始泛红。
可傅野喝了口茶,淡淡道:“无论什么事,我总归都会答应你的。”
他侧了侧身,侧在周齐耳边,说:“我不说了。听你的。”
傅野拿了筷子,慢条斯理地把桌上菜盘里的辣椒夹过来。他吃得很慢,但只吃辣椒。偶尔喝几口茶,没再继续说话。
杜老一开始还有避开小年轻你侬我侬的想法,后来倒是真的沉浸在诗集里了,吃了好半天,连头都没抬,更别说注意谁说没说话了。
周齐有点儿愣,按住了傅野的手,第一次在傅野面前无所适从起来:“不是……我开玩笑的,你又吃不了辣椒……别吃了,你不难受啊?”
“你想我不吃了?”
那种说不通的感觉更重了。让人心慌。
周齐皱眉:“别吃了,你又没吃过,吃多了胃难受。”
傅野微一笑,停筷。“好。”
一顿饭吃得很和谐。杜老翻了几篇诗,就把诗集放回去了。哪怕在师长面前,周齐也没见过这么健谈的傅野,像是过去六年已经改变了他很多。
整晚傅野一直在引导话题,但说的只是些近况,和大学里值得一谈的有趣经历。
饭后,杜老颇为讶异,也感慨道:“才毕业两三年,你这孩子变了真多……也不是两三年,上次你来找我是半年前吧……半年前你也还是独,不喜欢说话,没想到今天一见变化这么大。你要是上大学的时候有现在一半的懂事故,就不至于天天独来独往了。”
傅野云淡风轻道:“做过的事多了,人自然会变的。”
到家。
傅野停了车,周齐含着棒棒糖,车里太安静了,他就想没话找话说,去瞧傅野:“小明,你大学为什么去了哲学系啊?”
停车场灯光暗淡。傅野偏着脸,半张脸落在阴影中。
“你认为我会去哪儿?”
“计算机吧。”周齐说着,笑嘻嘻地凑过去,一嘴甜牛奶味儿地去亲傅野,“我记得你计算机学得特叼。我一直以为你的理想在计算机系,当初我还想过,毕了业以后你去修电脑,我去打代练,咱俩凑合着……”
傅野抬手,指节屈起,顶在周齐下巴上。
把剩下的话吻走了。
手腕被扣住。棒棒糖一会儿就不知道去哪儿了。
傅野在说话,却不让周齐张嘴,拇指指腹缓慢地摩挲过他下唇,指尖沾湿到湿漉漉的,柔软而湿润,还带着亲吻后发红的血色。
他亲吻着周齐颈窝,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了:“你想过……以后?”
想过毕业以后的事?
想过大学,想过工作?
想过结婚,想过未来,以后,一辈子的事?
都没想过。
所以走了。
现在依旧不想。他从不留恋他。
他也留不住他。
周齐听得不清楚,就听清了个“想过”、“以后”,含含混混地“嗯”了一声,脑子有点儿空,压抑地喘着问:“以后怎么了?”
傅野似乎是笑了声,车里太暗,周齐看不清傅野的脸。
“没怎么。”
副驾驶座椅调节向后了。傅野屈膝抵了过来,撑在狭窄的车厢中。“要吗?”他亲吻着周齐的耳朵,喉咙发震,说不清的意味,“哥哥?”
零点过半。
停车场电梯到了负一楼。
电梯口有两个高个子的年轻男人。一个西装革履,一个披着另一个的西服外套,手被紧紧扣着,却好像连膝盖都在发抖,压着头,撑着墙才站住。
“叮——”
电梯门开了。
正对上一面干干净净的等身高的电梯镜。
傅野牵着周齐进去了。
周齐站不住,想蹲下,可傅野一只手扣着他手指,另一只手卡在他腰间,根本不让他蹲下,就让他这么僵硬地站着,在他耳边轻声说:“看一眼镜子。”
周齐抬眼,看了一眼。
眼睛都红了。按在镜子上的手一直在抖。
像快废掉了似的。
傅野在他身后,离他很近,下巴抵在周齐肩膀上,垂着眼不知道在看哪。
一声细微的水声。
滴答,滴答,滑落,浸湿在电梯地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