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思颖对家的概念,就是暴力、妥协,和无力反抗。
父亲对外是无数人羡慕很多人巴结的企业家,然而他在大众视线中披的那张事业有成爱家爱妻的皮,到家就会撕得粉碎。
她和母亲不得不承受着他带来的痛苦。
可是不知情的外人还要各种夸赞母亲有个好丈夫,她有个好爸爸。
甚至就连学校里爱和他玩的那些同学,绝大多数都是受了各自父母的叮嘱,说只要和她拉近关系,成为她的好朋友,不管是父母还是他们,都能顺利很多。
袁思颖从小见惯了伪装,所以并不会真的对谁好。
既然有人要巴结她,那就巴结好了。
而她骄横的性子底下,是一颗最敏感的、带着一些病态的心。
她从不会对任何人有好眼色,也不会好声好气地说话。
没人教过她你要怎么跟人相处。
母亲在出事之前,整日郁郁寡欢,以泪洗面,懦弱至极。
父亲这么多年来,除了保证给她充足的零花钱,没有尽过一个父亲的责任。
她从他那里得到的,是谩骂、殴打,不仅身体上受□□,精神上也被践踏。
她小学毕业那年,考完试回家赶上母亲被救护车拉走。
袁思颖有那么一瞬,觉得,母亲是不是要解脱了。
但并没有。
父亲给母亲用最好的药,在医院一天的花费都要好几千甚至上万,他毫不在乎,只为了搏个中国好丈夫的名头。
有病。
袁思颖不止一次地骂过他。
而随着时间的移动,长期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她,心理上好像也不健康。
她不会对任何人说软话,甚至她说出来的话会咄咄逼人到让人反感。
她的身边来了一批又一批的阿谀奉承者,又走了一个又一个受不了她脾气的人。
来来□□,最后只剩下一个从幼儿园就陪着她的赵明阳。
她并不把赵明阳放在眼里。
他不过也是受了他父母的鼓动,才赖在她身边的。
可他不知道,她的父亲才不在乎她和谁关系好,更不会因为她去拉进和她朋友父母的关系。
赵明阳守在她身边,就是白费力气,还不讨好。
她甚至骂过他让他滚,不要跟着她。
可他不听,像个癞皮狗,甩都甩不掉。
至于对梁Z的针对。
倒也不是特意针对。
袁思颖对谁都这样,那会儿那样说话也只是她脾气就是这般。
无礼又没教养。
但后来梁Z亲口自我介绍,似有若无地反击她,让她心里很恼火。
再加上某天和陶桃在厕所的争执,彻底激起了她病态的心里面,那股恶魔一样的冲动。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做了坏事。
做完后会觉得畅快,又矛盾的难安。
后来袁思颖在心理治疗和精神治疗上才知道,自己之所以觉得畅快,是因为这些年长期被殴打却无法还击的压迫,让她心底生出了畸形的反抗。
所以才会在受到哪怕只有一点点刺激后就控制不住地去做有损别人的事情。
至于她的难安,其实就是残存的良心难安。
没有人知道,在她偷了梁Z那张速写,晚上在房间把速写烧掉后,用铅笔刀在自己的胳膊划了一道口子。
每次她做了错事,不由自主地伤害了别人后,她就会躲起来,用小刀划伤自己。
仿佛只有这样,她心里才会好受些。
她也试过不去做对别人不利的事。
可是只要一道那个关头,她就会被住在心里的恶魔所牵制。
似乎挣脱不掉这头恶魔的控制。
她知道自己不正常,她想要求救。
但是,但是要找谁呢?
如果她去看医生,被父亲知道了,怕她是个神经病的谣言传出去的父亲将会是更狠地毒打她。
她的身上,除了胳膊、脖颈,还有小腿,剩下的不会露在外面的皮肤几乎常年伤痕累累。
袁成健那么爱护他的名声,当然不会让她损害一分一毫。
因为梁Z速写的事,她被老师找,说要见她的家长。
她当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家人,因为怕父亲知道了要惩罚她。
然而,父亲还是知道了。
因为老师没有等到她的父母去学校,就做了家访。
而好巧不巧,平常不怎么回家的袁成健那晚刚好在家。
在得知她在学校里做的那些事,等老师离开后,袁成健就狠狠地教训了她。
袁思颖被他从屋里用脚踹在肚子上,直接踢出门外。
她身上只穿了一套睡衣,穿着拖鞋。
什么都没有,手机也没拿。
其实可以去医院,去母亲的病房呆一晚。
但袁思颖不想去。
她一想到母亲像个植物人躺在病床上,要死不死要活不活的样子,就特别暴躁。
最后兜兜转转,就去了离家不是很远的那个公园。
她在一处相对僻静基本不会有人经过的地方坐下来,最后就这么困倦地睡了过去。
没想过会有人好心地施舍给她一件外套。
更没料到,那件外套是孟寒的。
可,就是他的。
天气越来越冷,孟寒在一个周六找了江岸打完篮球要回家时天色已经变黑。
他穿好衣服,抱着篮球离开球场,为了在这么冷的天儿里早点回家,他和上一次一样,打算穿过公园抄近路。
然而,孟寒却在进入公园后没多久,就看到前面有个女孩子。
身上穿的睡衣只有薄薄一层。
脚上那双兔子拖鞋倒是很熟悉。
他跟着她一路走,走到那条小路上。
她在那张长椅上坐了下来。
孟寒停下脚步,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觉得她熟悉了。
他曾经在这里给她披过一件外套。
那会儿他虽然困倦,神思也混乱,但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女孩子要在公园长椅上过夜。
而这个女孩儿,竟然是班上的那位,最不招人待见的,袁思颖。
他杵在原地,没有再往前走。
袁思颖也看到了他,脸色僵住,又很难看。
大概是不想让他看到平日里那么高傲的她这么狼狈的样子。
或许,更怕他说出去,带动其他人嘲笑她。
两个人都沉默了好久,孟寒像是没有看到她一样,从她身侧走过去。
袁思颖的身体随着他消失的背影渐渐松缓下来。
然而,她刚低垂下头,就又看到自己的面前出现了一双鞋。
男生的。
袁思颖一惊,惶然抬头,目光惊慌地看向对方。
孟寒站在她面前。
“外面很冷,会冻坏的,”他好心对她说:“回家去吧。”
袁思颖撇开眼,绷着脸冷冷道:“关你屁事。”
“你回不回?”他问。
袁思颖被他戳到痛处,红着眼嗓音尖利地说:“不用你管我!你凭什么要求我必须回去!”
孟寒不知道她为什么对回家这么抵触,好像家里有什么可怕的怪物似的。
他也没打算打听。
他只是,受不了眼睁睁地看着她要在这么冷的天儿里在这儿过夜。
真的会冻坏的。
“不回就跟我走。”孟寒说完就拽住她的手腕,把她拉起来。
袁思颖才被袁成健打了一顿,身上到处是伤,这会儿又是冬天,袁成健没那么多顾忌,所以她这会儿,遍体鳞伤。
在孟寒握住他手腕的那一刻,她就痛地哼了声,几乎要哭出来。
孟寒下意识地急忙松开手,可他又很奇怪,他明明没有用力。
她为什么会疼?
难道……
孟寒看了她一眼。
此时的她和在学校里判若两人。
在学校那么不可一世,高傲的像只孔雀,而现在,她的头发都很凌乱,身上只有一套睡衣,踩着还露脚趾的拖鞋。
怎么看怎么像逃出来的。
某个想法一旦产生,就再也无法磨灭。
孟寒希望他想错了。
他拉着她去了一家网吧,帮她付了包夜的钱给她开了一台电脑。
什么都没说,然后就走了。
袁思颖呆呆地坐在电脑椅上,双腿蜷缩,脚踩在椅子边缘处。
神思混沌地想哭。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哭。
袁成健那样打她,她都闷不吭声,也不掉一滴泪。
被孟寒一点点好心好意对待,她就觉得万般委屈。
为什么一个和她不对付的同学都能这样对她,为什么和她有着血缘关系的父亲却一言不合就拿她发泄出气。
网吧里每个人都带着耳麦,无暇顾及旁人在做什么。
这也就让袁思颖稍微放下了戒备心。
她稍微往上推了推袖口,胳膊上的伤痕一下子就露了出来。
孟寒拎着东西走过来的时候,就看到她胳膊上青紫的伤痕。
他心里的猜测似乎在得到证实。
他没有立刻过去。
而是等她把伤遮好,才走到她旁边,把买给她的东西放到她的电脑桌上。
正要转身离开,听到身后的女生倔强又冷漠地说:“你想怎么跟别人说都随你便,我不怕。”
明明很怕。
她怕他说出去。
可语气还这么咄咄逼人,逞强着说你爱怎么说怎么说,反正我不怕。
孟寒没回头,只留给她一句:“放心好了,我不会和任何人说。”
她听到他这样说,才放心下来。
等他走出去,袁思颖才扒拉开他放下的袋子,里面有一杯热奶茶,一些可以饱腹的蛋糕和小零食,还有矿泉水,再就是一条毛毯。
她咬了下嘴唇。
把毯子展开披好,捧着那杯奶茶,喝了起来。
陌生的温暖渐渐将她围裹住。
那晚之后。
直到初三毕业。
孟寒又在同一个地方见过她几次。
她不再抗拒他的好意,也不再警惕防备着他。
孟寒会陪她坐在长椅上。
但并不说话。
天色晚了后,他就领着她去那家网吧,给她付包夜费,准备好吃的和喝的,然后离开。
她像是他好心救助的一只流浪的小狗。
而在学校里,他们形同陌路。
谁都不会提及在学校外的那点交集,甚至一句话都不会和对方说。
这样的情况,持续到来年三月份。
梁Z的腿突然可以行走的那晚,袁思颖放学后没有立刻回家。
现在她每次回家都要鼓起好大的勇气才敢回去。
她坐在那个长椅上,从书包里摸出一把铅笔刀来,正抿着唇想要在自己的胳膊上划上一道。
因为今天在学校里和梁Z说话时又咄咄逼人了,更因为,她故意把手机里那张梁Z和鹿楚在医院相拥的照片发到了贴吧的楼层里。
她还是在控制不住地伤害别人。
她不想这样的,可是她无法阻止自己的行为和语言。
就在刀尖抵到她皮肤上的那一刹那,她的手腕突然被人用力地抓住。
孟寒从她的手中夺过铅笔刀,直接扔进垃圾桶里。
他皱眉冷声问:“你疯了?”
袁思颖的目光淡漠,她仰头瞅了他一眼,又垂下。
“不用你管。”
她说完就起身背对着孟寒走远。
头也不回。
不要你管。
我的劣根性根深蒂固,我拼命压制着都无法改掉。
它还是会跑出来伤害别人。
我不想让我这污浊不堪的人生,玷污了你那么美好的生活。
所以,在初三毕业后,袁思颖从孟寒的世界里消失了。
陶桃说她去了国外。
是。
她确实去了国外。
初三毕业前夕,母亲去世。
袁思颖心里这下没了任何牵挂和顾忌,第一次试着反抗了袁成健。
威胁他如果不送她出国,她就把他家暴的事都抖搂出来。
袁成健为了好名声,把她送出了国。
好名声带给他的当然不止是心理上的满足,还有金钱上的财富。
一旦这个名声败坏,迎接他的就是股票下跌,甚至企业破产也说不准。
袁思颖在陌生的国度,开始了属于自己的孤独旅程。
她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求医,一个人上学。
什么都是一个人。
但真的有在努力地生活。
手机里存着一个国内的号码。
是她在别的同学的同学录中偷看来的。
备注是孟寒。
从未联系过。
她的衣橱里有一件衣服,黑色的外套,男式的。
偶尔会穿一次。
然后再清洗干净,小心妥帖地挂进衣橱。
这几年,赵明阳来找过她几次。
袁思颖对他也不再和原来那样高高在上。
在心理治疗和精神治疗的辅助下,她正在慢慢地变得越来越像个正常人。
赵明阳却看着她,笑着说:“颖颖,你变得陌生了。”
袁思颖不说话。
每个人都会变吧。
熬过了最艰难的高中,她开始步入大学。
才觉得自己的生活好一点,恶魔却找了上来。
袁成健找到了她。
到她住的地方一通闹。
时隔几年,袁思颖再一次被家暴。
她躺倒在地上,看着袁成健发泄完猖狂地甩门走掉,忽然没有一丝力气。
她这么努力地想要活着干什么呢?
到头来都没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