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琅那一颗烟花加了冷焰火,比原本的火树银花更添了流溢光彩。他一向喜欢这个,兴致勃勃扯了萧朔,在热闹连绵的噼啪爆竹声里说着话,萧朔微微偏过头,耐心听着,视线静落在云少将军轩秀的眉宇间。
世事磋磨,聚散离合。
这两人各自在刀山火海里滚过一遭,兜兜转转绕回来,与当初那两道少年身影,竟仍能依稀合在一处。
老主簿立了良久,高高兴兴去吩咐后厨,备小侯爷最喜欢的几样点心去了。
尽兴放了一场焰火爆竹,云琅被萧小王爷领去汤池,尚有些意犹未尽:“几年不曾这般热闹过了?你长大后,实在有些无趣……”
萧朔点了点头,揭开一坛药酒封泥。
云琅一时讶然好奇:“你也知道你无趣?”
“那时不懂事,只急着再快些长大成人。”
萧朔道:“如今回头看,不止无趣,而且迂阔木讷,烦人得很。”
云琅:“?”
小王爷葫芦里不知卖的什么药,云琅品不出,只本能不愿听这个,皱了眉凑过来:“谁说你烦人?”
萧朔将药酒倒在掌心,望了他一眼:“不烦么?”
“自然不。”云琅一条条历数,“虽然迂阔木讷、不通情理、不知变通、不解风情、刻板古板又不会笑,还锱铢必较事事记仇,可明明一点都不烦……”
萧朔:“……”
萧朔早知他说不出什么好话,将人抱起来,放平在暖玉榻上。
“当真。”
云琅半撑起来,回身诚恳道:“我――”
他才说了一个字,神色忽然变了变,慢慢蹙了眉。
萧朔伸出手臂,揽住云琅胸肩,察觉到少将军肩背在臂间颤了颤:“云琅?”
“没事。”云琅咬了牙,小口小口移,勉强挤出半句,“药力不是――”
原本也不曾有人拿淫羊藿吨吨吨灌过,萧朔没有十足把握,揽实云琅肩背,抬手轻按在他心口。
坚实有力的心跳抵在掌心,尚且算得上稳定,却有热意隐隐自内而外燎上来,泛开一片触手可及的灼烫。
药力不算强,却极古怪。云琅从没受过这等滋味,忍不住蹙了眉,攥紧萧朔手臂:“怎么――怎么回事?”
“难受便咬我。”
萧朔揽住他:“你气血薄弱太久,骤然激荡起来,未必能立即适应。”
云琅闷哼一声,一头扎在萧小王爷肩窝。
倒不是……难受。
不知是不是受了撩拨,叫茶水意外压制的药力一遭席卷上来,激得气血翻腾,知觉反倒比先前更清晰敏感。池水温热,淋了水湿漉漉的身上反倒觉得凉,更容易察觉近在咫尺的温暖。
有力的手臂扶持着他,圈住他的肩背,将他从仿佛不能自主的难熬里拖出来。
拖出来……拖出来。
拖着他不放,一步步往生路上挣。
拖着他回来,看着一夜的好风好月、火树银花。
云琅尽力稳着呼吸,摸索过萧朔带过来的小铁铐,碰了碰萧小王爷:“给我铐上……”
“是给你暖手腕用的。”
萧朔今日处处叫人怀疑,揽了云琅,低声道:“过几日,叫人将铁镣拆了。”
云琅没绷住一乐,哑声嘀咕:“拆了做什么。”
萧朔微顿,他素来不知云少将军竟真喜欢这个,有些迟疑,低声道:“你――”
“胡想什么?”
云琅匪夷瞪他,半晌自己先笑出来,索性稳了稳那一只手,在腕间结结实实扣牢。
云琅呼了口气,热乎乎的偎过来,阖了眼靠在他胸前,低声道:“有件事……该我认错。”
萧朔将云琅揽了:“认什么错?”
“今日见商恪犯轴,看开封尹与参知政事,将心比心,才知你当初有多头疼。”
云琅轻声:“我那日……没在刑场见你,就猜你只怕生了我的气。”
萧朔肩背无声紧了紧:“我不曾生你的气。”
云琅再信萧小王爷,这时也无论如何忍不住了:“噫。”
萧朔:“……”
萧朔静了一刻,抬手覆在少将军发顶,慢慢抚了抚,如实承认:“有些生你的气,想将你按在腿上教训。”
云琅可太知道这个了,他顺着力道伏在萧朔腿上,察觉萧朔在用药酒替自己疏通经络筋脉,澎湃却奇妙的热意滚沸着,一股一股撞着心胸。
云琅将脸埋进臂弯,闭上眼睛。
在刑场,他没看见萧朔。
萧朔不来,那些暗算朔方军与禁军、因私乱军的罪名,便没法往他自己身上扣。云琅躺在铡刀底下,心里既着急,又在不知不觉,在自己也不曾察觉的地方生出一点点念头。
少将军生性洒脱利落,从不木讷迂阔,却就只因为这一点点念头,忽然不舍得死了。
云琅被翻了个面,仰在萧朔腿上,忽然有些怀念起那一对龙凤胎:“可惜……”
萧朔低声:“可惜什么?”
云琅扯扯嘴角,将铁链哗啦啦拎起来,塞进萧朔手里:“攥住。”
萧朔伸出手,将锁链握在掌心。
云琅眨了下眼睛,他的眉睫叫水汽沁着,清晰得如同墨勒,叫药力激得起伏不定的气息里,那双眼睛却仍清明坦澈,同萧朔尽力一笑。
云琅倾身,额头贴上萧朔握着铁链的手。
这个动作仿佛带了太深重的含义,萧朔静了一刻,将空着的半边镣铐戴在自己腕间,把锁链递过去。
云琅笑了笑,不伸手去接,反倒扣住了萧朔的那只手。
云少将军征战沙场,掌心带了薄薄的枪茧,还能摸得出指骨间砺出的隐隐伤痕。他牢牢握着萧朔的手,力道坚实,仿佛另一道锁铐,将两人彻彻底底、结结实实扣合在一处。
“小王爷。”云琅轻声道,“只你一个,叫我甘心自投罗网。”
“烦人得很。”
云琅笑了笑,阖眼嘟囔:“只你一个。”
萧朔胸口狠悸了下,将他死死扣进胸肩。
月影透过窗棂,落在温热的池水里,搅碎成一片雪亮乱银。
当着萧小王爷的面自寻死路,当着萧小王爷的面,约他同赴忘川黄泉。
云琅知错认错,自觉领罚,在钝痛的涔涔冷汗与血气激荡的劈顶酥热里抬起脸。视野里清晰得纤毫可辨,又被白磷火石的曜目光芒占据,没顶的心跳声里,只剩下仿佛无论何时何地,一回头便能寻见的安静注视。
……
水声静下来,池里月影又还成一轮。
云少将军化成一小滩,窝在叫水汽烘得暖热的青石板上。他就着萧朔的手,小口小口抿尽了一杯冰镇过的葡萄酿,长舒口气。
萧朔见他气息渐稳,将人揽起来:“筋脉经络,可都通了?”
“通了通了。”
云琅当即抬手:“十分通畅,一处阻塞也没有了。”
萧朔看他煞有介事保证,有些哑然,将少将军那只手拿过来,把腕间镣铐解开。
“对了。”
云琅心满意足,舒舒服服抻了个懒腰,忽然想起件事:“商兄也喝了那茶,他与卫大人如何了?你我――”
萧朔:“不能翻|墙去大理寺。”
云琅干咳一声,有些惋惜:“不能么?”
“不能。”萧朔道,“我帮大理寺卿重新整饬了防务,如今巡逻森严,你我若不想惊动人,也难再潜得进去。”
云琅很是失落,长叹一声,半晌却又笑出来:“也好。”
萧朔抬眸,视线落在他身上。
“各人有各人的归处,我有家可回,就总想叫旁人也赶快回家去。”
云琅道:“商兄总有处去的。”
萧朔点了下头,将他手腕拢在掌心。
今夜月色,好得叫人忍不住赏看。
寒气叫流云拂净了,只剩明净润朗,当空洒下来,铺遍汴梁城的每一处角落。
大理寺内灯烛温润,檐下又见新雪覆落。
门户静悄悄合着,月色下,不曾惊动半分新雪薄霜。
护卫挑灯巡逻彻夜,天将明时,接了开封府差人送来的两套冬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