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剑修拄着那柄如渊之剑,坐在院门口轻声咳嗽着,看了一眼道人,又转头看向了风雪,准确的说起来,是那些只留着脚印的积雪长街。
“我突然有些担心事情失控。”
庄白衣咳嗽着,擦着唇角的血色,很是轻缓地说着。
江茱萸挑了挑眉,缓缓说道:“为什么会这么想?”
庄白衣拄着剑,低着头沉默着。
一直过了很久,才缓缓说道:“像我们这样的人,有时候无比景仰那样一个槐安帝王。”
江茱萸自然明白庄白衣所说的槐安帝王是谁。
当然不是神河,也不是李阿三,而是槐帝姬无胥,那个曾经崖主南衣的二弟子。
在青衣离开人间之后,一己之力,将整个人间都镇压了下去,第一次打开了冥河的门。
庄白衣很是唏嘘地说着。
“浮生几何,非赴死不敢往,非赴死不敢来。槐帝的这句话,也许再过千年,被世人说起的时候,依旧会带着万般豪迈与慷慨的情绪。”
江茱萸轻声说道:“是的。”
“但我突然有些怕。”
庄白衣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着。
“有些怕这个人间,真的会成为槐帝所想的那样,只要人间,不要人烟。”
江茱萸回头看着自己走来的那条长街里,无比寂寥的风雪,倒是明白了为什么庄白衣会突然说着这样的话。
他们这样的人,也许行事决绝。
但不代表真的便可以不被外物所干扰。
看着人间繁盛如火,看着青山重叠,百川横流,也会感慨地生出热烈的情绪来。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自然也只是一种上善若水般对于极致的描述而已。
江茱萸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其实谁都怕。但有些故事开了头,就像在秋天的芒草里点燃了一个火把,烧起来之后,便再也没有回头路。”
现而今的人间,这片鹿鸣风雪之地之外,自然正是秋日。
道人并没有谈壮烈,只是谈必然。
二者有时候,看起来都像是一些熊熊的烈焰一样。不论是字形,还是它们所代表的意味。
一如他所描述的那样,是秋日芒草里的一把火。
燃烧起来的时候,不止是世人,便是点火的人,也会心生绝望。
庄白衣没有说什么,只是安静地拄着剑,坐在那里,看着遍地雪色。
一直过了很久,这个人间剑宗四百多年前的剑修才重新抬起头来,看着江茱萸说道:“北台的故事,你们有几分是怜悯?”
江茱萸沉默了下来,过了许久,轻声说道:“三分。只有三分,不能再多。再多了,我们自己都会动摇。”
毕竟与庄白衣他们这些境界很高的修行者所做的事而言,江茱萸是一直踏在人间的。
三十万青甲,说来说去,自然始终都是人间的力量。
不属于那些高层的战力。
他们也许可以覆灭鹿鸣这样的国度,也许可以围杀某个白衣大和尚。
但是他们不具备摧毁人间的力量。
庄白衣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确实如此。”
江茱萸收敛了神色,看着庄白衣说道:“北台今日登基,你要去看看吗?”
庄白衣平静地说道:“我就不去看了。我要准备一些东西。”
江茱萸点了点头,转身向着来时的方向而去,快要离开这片迷蒙的风雪视界的时候,道人突然回过头来,看着庄白衣很是认真的确认着。
“阿弥寺真的死了?”
庄白衣平静地说道:“如果它没死,那就该是我死了。”
这样一个剑修带着那样一种凛冽的态度,执剑开山门,登风雪古寺而去。
倘若阿弥寺之中真的还有传承存在,他自然不可能走得出来。
江茱萸没有再问什么。
鹿鸣的故事,自然很简单。
这里本就是一个与世无争的,简单的地方。
无非就是一个和尚,一座寺庙,还有一座古老的雪都。
那个青天道的道人离开之后,庄白衣又在那里坐了许久,而后低头看着手中的剑,剑身又开始轻鸣起来。
这个剑修身上隐隐有着一些无形的束缚出现。
那是登临阿弥寺之后,残留在他身上的东西。
一圈圈的,将这个剑修困缚在那里。
只是随着如渊之剑的轻鸣,那些束缚似乎正在被割裂着。
于是剑鸣更为清脆了。
然而庄白衣却是看着自己的剑,伸手到了唇边,轻嘘了一声。
“小声点,如渊。”
“那个和尚,耳朵可是灵得很。”
于是剑鸣渐渐低沉了下去。
名为白衣,却穿着黑袍的剑修拄着剑站了起来,在风雪里缓缓走去,整条风雪长街之中,不住的有着什么东西崩断的声音传来。
剑修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极都长街,在风雪里走向了西南方向,像是要走到人间最边缘的地方而去。
鹿鸣虽在人间之中少有声音。
但这样一个地方,却是有着槐安与黄粱所不具备的特征。
那便是,它真的毗邻人间边界。
便在极都往西。
在无尽的极光尽头的雪原之中。
所以世人有时候会说着看看东海,看看无尽深洋,但很少有人会说看看鹿鸣以西。
那里的风声很大。
所以有些声音,有时候很难被世人听见。
不可否认的是。
当北台穿着一身道袍,牵着白荷的手,自风雪之中走出来,走在了世人的视界之中的时候,带来了一片极为喧哗的声音。
哪怕是陈鹤,哪怕是南德曲,都觉得这个年轻人有些疯狂了。
明明他也没有屠城,没有做出什么很是人神共愤的事情来。
但是这一幕,却还是让世人有着类似的感受。
南德曲怔怔的看了那边很久,便是因为感冒而有些浑浑噩噩的脑袋,在这一激灵之下,都变得清醒了很多。
一直过了很久,这个三十六岁的男人才轻声说道:“北台这是把事情都做绝了。”
明明只是穿了一件道袍。
却赢得了南德曲这般高的评价。
一如当初江茱萸他们所说的那样,身披道袍而登基,对于这样一个风雪佛国,对于那样一个槐都的陛下,都是一种莫大的挑衅。
陈鹤很是惊叹地看着那个风雪里昂首挺胸的平稳的穿过人间,向着风雪承天台方向而去年轻人,轻声说道:“也许这便是少年自有少年狂?”
南德曲回头古怪的看着陈鹤,因为他总觉得陈鹤好像是在唱着说着这样一句话一样。
只是很快,陈鹤脸上的惊叹的神色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大的愤怒。
这个年轻人跳了起来,骂骂咧咧地看着那个终于开始登临那些山道长阶的南衣城北大少爷。
“他妈的,老子的天衍车!”
先前北台昂首挺胸,一身道袍飘飘的穿过那些人海的时候,陈鹤还没有想明白,为什么这个瘸子今天走得这么稳了。
直到他开始登临雪山。
陈鹤才终于发现,原来北台和白荷,是站在天衍车里面的。
裹在大棉被里的南德曲还没反应过来,陈鹤便已经奋力地向前挤开人流而去。
“北台你个王八蛋,快把我的车还我!”
人间风雪浩荡,世人的鼻尖之下都被之中凛冽的风雪吹得挂着一些冰渣子。
那样一句在数十万人之中的呼喊,本不该被北台听见的。
只是这样一个年轻人却好像听见一般,站在天衍车上,很是突然的回过头来。
北台确实听见了。
也许因为那一刻的风雪有过极其短暂的停顿,也许只是刚好,那句话没有被极都世人的呼吸和风声压下去,飘到了北台身前。
这个年轻人默默的看着那个在长街人海之中上窜下跳的渺小的人许久,转回头来。
这本来就是我的。
南衣城北大少爷轻声说道。